系統提示：玩家表里比興進入了這個世界。
“哦？”
諸葛炳看見這則忽然跳出來的提示，吃驚之余，心情多少明朗了些。他將翻到一半的老書放回書架，略微猶豫幾秒，決定把身上這些花里胡哨的官方紀念皮膚都卸掉，回歸這個角色本來面目——淺藍上衣，深藍褲子，為人“方正”的方塊人。
“表里比興？”
“表里比興…”
回憶了一會兒，諸葛炳記起來了，確實有這么號人物。最開始時，這個叫娑婆世界的服務器開服，表里比興和他一樣，都屬于第一批元老級的玩家。他們修了一座海市作為玩家定居點，又在海市外圍，開啟了萬國大建筑計劃。這位仁兄負責東南角那邊的日式和風建筑，從設計到建造，都是他一個人完成的。
加上一個不錯的光影后，他們的萬國大建筑群落被做成視頻，放到網上，當即點擊就破了百萬。服務器里又是放煙花，又是點紅石音響，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
至于現在…
這個破百萬的視頻，大概也像石沉大海一樣，滑入互聯網深處，看不到蹤影了吧。
“他已經快一年沒上線了，這個時候來…”
“哈哈。”諸葛炳笑了一聲，視線探向大廳盡頭——如棒球場一般寬敞的大殿廳室，懸于側壁上幾可比真的獸頭浮雕，不禁感慨道，“他也算是個念舊的人呢。”
老朋友并未讓他久等，無需太久，一身紅黑交加的甲胄便踱入了大殿。他的身影被光影拉得很長，燭光之下，這套有如小龍蝦殼一般的真田式紅甲，被鍍上一層立體的剪影，透出一股肅殺之意。即便是套在方塊人身上，也顯得頗有威嚴。
甲胄心口位置上，有六文錢的圖案。
看到這個點居然還有人坐在一比一還原的鐵王座上，紅甲武士顯然吃了一驚，從他停頓的腳步可以看出來。
再看到諸葛炳的id，也就釋然了。
“喲，史蒂夫。”方塊人的表情并不明顯，他只能原地跳兩下，開語音，笑道，“沒想到你還在啊！”
“我基本每天都會上線一會兒…”諸葛炳咽了口口水，習慣了空無一人的服務器，這會兒冷不丁有人開麥，他竟然有些不適應，“之前不是說，要在海市外邊建甕城嗎？后來大家都有事兒，我就…按著圖紙一點點推進。本來是只造城墻就好了的，因為空的地方太多了，我又把萬國建筑往外擴張了幾個區塊…”
吃驚之余，紅甲武士嘆了口氣。
MC的老玩家們都清楚——這個游戲的“最高配置”，并非新意十足的mod，華麗的光影，昂貴的顯卡，而是“朋友”。
沒有一起玩的朋友，就只是孤獨的藝術家在孤獨的世界里默默尋找自我，僅此而已。
娑婆世界是一個創立于五年前的老服務器，時光荏苒，第一批入坑的老玩家已經到了和生活對線的年齡，漸漸遠離這個游戲。
遺憾的是…就連這份孤獨，也只能持續到今天為止了。
“就是今天了吧？”
“嗯。”諸葛炳仰起腦袋，看向綴有精美浮雕的穹頂——那是當年他和老玩家們一起建起來的，“服務器的租賃時間，是2068年9月29號上午十點，也就是…還有十五分鐘左右。”
“時間過得好快。”武士感慨道，“我還記得很清楚呢，五年前，剛剛開服的時候，有好~~多人。這座宮殿是根據權力的游戲原著復刻出來的，對，就你身后那個位置，開服的幾個大佬就坐在那兒。他們還說，這個服務器提前交了五年租金，讓我們放心玩，絕對不跑路…”
方塊人沒有表情，但從武士那感慨的語氣中，諸葛炳不難猜出，他此時的笑容應該有些復雜。
“那個時候，真好啊…我以為可以一直玩下去…”
“不過，也沒辦法嘛。一個完全沒有盈利渠道的服務器，開了整整五年，也算很長壽了。”
沉默片刻，武士的麥克風里傳來苦笑，“現在虛擬現實技術那么發達，什么刺激的沒有。這種懷舊風像素游戲，本來就成冷門小眾了。一套全體感V設備最便宜也要小九千，貴一點三四萬都有。這么貴的設備，卻拿來玩像素方塊游戲，可能…我們才是少數人吧。”
“再說…”
“大家也都挺忙的，和咱們同一批的老玩家們，當初交租金的老哥繼承家業去了，剩下幾個要么考公，要么考研，要么奔著找工作去了。”
諸葛炳也無言以對。
在這個游戲里，他自詡已經把該玩明白的都玩明白了，任何操作都不在話下。但是，在游戲之外…大家卻遠沒有這般無所不能。
“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來嗎？”
諸葛炳搖了搖頭。
“這樣啊…”武士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跟著一起抬頭，看向精美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穹頂。
兩人一時間陷入了難熬的沉默中。
“你呢，史蒂夫，你怎么樣？”
“我…應該…算是公務員吧，比較特殊的那種。”諸葛炳思考了一會兒，似乎在給自己的工作定性，“每個月拿死工資，工作內容比較靈活，為期幾個月的培訓，有點官方成分，差不多就這樣。”
“是嗎，哈…那還不錯啊…”
那邊的麥克風傳來一些雜音，似乎是翻動紙張的聲音，隨后，武士便說道，“那…我下了。”
“這么快就走？”
說來也奇怪，如果一直沒人來，諸葛炳應該會以比較平靜的心情，走完最后十五分鐘。這會兒突然上線了個人，還是認識的，聊幾句后，心中竟生出些許隱隱作痛的惆悵。
網絡上的朋友，這么一下線，也許在彼此的人生軌跡中，就是永別了。
“我還得復習考研數學，今年是二戰了，聽說題特別難，得加把勁才行。偶爾想起來服務器今天到期，上來轉轉。”
武士有又一次嘆氣，對著諸葛炳，把身上整整一組鉆石全灑了出去，“也沒啥用了，留個紀念。”
“我們有緣再見吧。”
“再見。”
大概他的時間確實不多，話音未落，連麥直接掐斷，只剩視野左下方一行白字——玩家“表里比興”已下線。
————
偌大的廳堂，再度安靜下來。
一看時間，還剩下兩分鐘了。
“唉…”
本來，最后的十五分鐘里，諸葛炳還有一大堆事想做，但仔細想想…該看的景色都看過了，該造的建筑也都造完了。
與以前的好友一聊，頗有些意興闌珊。
最后一百二十秒，他索性什么都不做，也不下線，轉身，坐在了等比例打造的鐵王座上。
大殿中一片安寧，燭光燈影搖曳不定。
寂靜。
無聲。
他閉上眼睛，回想起自己五年來，在服務器投入的點點滴滴。
“就這樣吧…”
服務器到期瞬間，系統會強制玩家下線，彈出這個世界，他會在睡眠倉里醒來。他一直都是娑婆世界最后的守門人，最后的一年里，這個服務器幾乎成了“鬼服”，每天都只有他一個人上線。
出于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他覺得自己應該待到倒計時結束，見證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秒。
倒計時開始了。
————
怪事…
再一看時間，十點零一分了。
世界還在。
“什么情況？”諸葛炳有些詫異，“有人給服務器續租了？”
“轟——————！！”
正想查看，天邊隱約傳來一道白光，瞬間掠過大地。只一次呼吸的功夫，大地隆隆震動起來，整個世界像是被丟入一個巨大的榨汁機中，機器開動，天地都跟著發顫。方塊形的太陽變黑，于是整片大地都黯淡下來，漆黑的流質開始從這個黑色的太陽中涌出，流向大地。
所有方塊都在飛速轉換成不同的材質，全無規律，整個世界的底層邏輯，似乎正在崩壞。
諸葛炳沒能站穩，一個踉蹌，從鐵王座上翻滾下來。他連忙點開菜單，登出鍵都要按住火星子來了，卻一點反饋都沒有。
世界如老舊的墻紙一般，逐漸從他身邊剝離，變成純凈的白色空間。視距一下子拉遠，方塊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高聳入云的石徑，以及無數根冉冉升起的石柱。
腳下的地面消失了，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靜止不動，還是在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