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微風輕撫,天上飄著無害的羔羊云。多虧了一雙雙辛勤忙碌的手,營地很快就恢復了秩序,風暴帶來的破壞讓蒂米什瓦拉的工匠們忙個不停:他們需要新的帳篷帆布和支撐繩索,插在泥土里的武器和護甲都沾滿了泥垢,就像是一種頑固的疾病,大多數人都把自己裝備交給了能干的工匠,而不是親手修理。
星期天的市場上小販和買家比平時更多,有些人只是看看,有些人在認真地挑著東西,有些人穿戴整齊,并混入人群之中,希望得到多汁的八卦。
安塔爾·巴托就是最后那組人,他已經離開了很長時間,現在的王國對他來說似乎很陌生。在此之前,軍中的每一個士兵都認識他,都知道他的實力。可如今他回來了,卻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自己也被視為一個陌生人。
誰還會認得傳說中的百合花騎士呢?那些曾經和他一起流過血的人都已經老去,有的獲得了財產,有的則早就死了。
他曾經是軍中的新生希望,而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比他年輕,他穿梭于人群之中,就像一個三十四歲的老兵,一個哀嘆追憶著舊日時光的幽靈。
于是,在這個晴朗的星期天,安塔爾在熙攘的人群中冒險,想要從平民百姓的嘴里了解他們對王室的看法。
如果他問查理或是任意的一位宮廷要員,甚至是某個騎士,他肯定只會得到一個讓他安心的答案,但他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什么空洞的贊美。
與大多數人不同,安塔爾沒有穿上逛集市和節日用的盛裝,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帶袖襯衫和粗糙的斗篷,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樸素的流浪者,人們敢于在他面前暢所欲言。
他把錢袋掛在了明顯的地方,好讓他看起來是個想要認真買東西的人,必要時也會用錢幣獎賞那些提供有用信息的人。
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安塔爾身上沒有匕首或是劍,集市上只有衛兵和貴族才能攜帶武器,所以只有跟在他身后的西蒙斗篷下藏著一把短柄匕首以防萬一。
“我相信我們會成功的,”安塔爾在房間里穿上偽裝時對西蒙解釋道,后者覺得他們實在白費力氣。“在匈牙利,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最了解政治,遠遠勝過貴族們甚至是國王本人,”他笑著說,“從這些人的嘴里打聽來的消息價值可不小。”
但他們在前幾個小販那里毫無收獲。他們走過了繩販和制紗作坊,在裁縫店試穿了一些大衣和毛線帽,但從織布師傅到紐扣匠,從裁縫匠到制革匠,每個人都沒有什么想說的。他們似乎對這個新國王和新王室沒有什么特別的看法,西蒙眼中帶著笑意,但安塔爾對此并不滿意。
他改變了策略,穿過了木匠的街道,木輪匠說他的輪子能讓馬車跑得更快,釀酒師說他桶里的酒最美味,木匠說他的家具能在火災中完好無損,但騎士沒有停下腳步,他徑直走向那個聲音最尖銳的地方,那里金屬與金屬碰撞,幾乎看不到女人的身影,有的只是身材魁梧的男人。
“愿上帝賜予你美好的一天,師傅!”安塔爾走進鏈甲作坊,高興地喊道,“我來自遙遠的北方,前來加入查理國王的軍隊,手握寶劍,為我未來的子孫贏得姓氏、頭銜和榮耀!”
在工坊里工作的駝背老師傅抬起頭來,他正在編織一件鏈甲,教著坐在他旁邊的小學徒如何最有效地把細小的金屬環交錯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鉚上。
“無意冒犯,我的好先生,”他溫和地笑了笑,“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個精通軍事,或者擅長打仗的人…”
安塔爾差點笑出聲來,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我在久洛白堡接受過教育和訓練,”他淡淡地說,“但我不適合學習語言和算術,不過我繼承了遺產,有了一筆錢。所以我前來這里,想要給自己購置盔甲、武器和各種軍事用品。我以前從來沒有自己的裝備,相當沒有經驗…像那樣的鐵衣服要多少錢?它是不是很重?它的保護性如何?”
老師傅的眼睛亮了起來,上帝把一個傻瓜送進了他的店里,現在他終于可以把廢品給賣掉了,他的徒弟做了很多劣質的東西,一般那些玩意只能賣給見習騎士。
“好,進來吧!”他催促安塔爾道,幾乎已經能夠感覺到手中錢幣的冰涼觸感,令人安心。“來試試吧,看看你喜不喜歡!等等,這些不是我最好的鏈甲,讓我把真正的好東西從后面拿出來…”
在接下來的好時光里,安塔爾一直在查看并試穿著越來越破的劣質鏈甲,與其同時,一切都在按他希望的方向發展。鏈匠從一開始就罵著對面的盔甲匠、馬蹄鐵匠、鎖匠甚至還有金匠和頂針匠,他唯一稱贊的對象是為他的鏈甲提供制造材料的繞線匠和鉚釘匠。
從那時起,安塔爾便意識到這位老師傅有很多話要說。盡管他的店里有很多由質量上乘的鐵線制成的鏈甲,他沒有將它們推薦給被當做了傻瓜的安塔爾,不過他確實對政治有自己的看法。
“我們的主人是個好國王,這一點毋庸置疑,愿他長壽!”男人一邊喋喋不休,一邊試圖將一件未縫合的鏈甲強行戴在安塔爾身上,騎士一看就知道這鐵衣根本撐不了三下打擊。
“不過,和其他貴族一樣,他也有一些奇怪的習慣。神父們還說他的宮廷行事準則太放蕩了,就像法蘭克人還是什么的…”
“別這么說,我的好師傅,”騎士繼續扮演著毫無頭緒的傻瓜,“你提到的那些法蘭克人般的宮廷準則是什么樣的?”
“好吧,我不知道,我又沒法看穿墻壁,”老師傅大膽地說,“但神父們說,在阿爾帕德時代,皇室在城堡里對上帝更加敬畏,更加虔誠,也沒有浪費這么多時間在奢侈玩樂上。
但如果神父們都這么說了,那肯定假不了。而且現在我們又有了新的王后,不是嗎?伊麗莎白王后,去年帶著一整個王國的隨從來到這里,所有的波蘭親戚都和他一起來了,然后查理還給了這些人官職。
他竟然厚顏無恥地把埃斯泰爾戈姆大主教的位置交給了他的大舅子博萊斯拉夫(Boleszláv),人們說那人甚至沒有被正式祝圣過!
你肯定也知道,埃斯泰爾戈姆大主教是這個王國最權威的教會職位,很多人都覬覦這個頭銜,而且不是什么人都配當的…
嗯,這就是為什么這些天神父們都在抱怨,前幾天這里的石匠說,我們的陛下好像剝奪了高級神職人員的一些權利,他們一路跑到教皇那里訴苦。”
安塔爾又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這次更像是無奈的苦笑。當年大多數貴族們不愿意支持查理,有一部分就是因為擔心隨著被羅馬支持的查理成為國王,教會會在這個自由的王國獲得太多的影響力。
老師傅又把兩件破爛的鏈甲衫和一個有破洞的鏈甲兜帽給了安塔爾,也說出了最令百姓傷心,也最讓他失望的事。
“自從安德烈二世頒布金璽詔書,這一百年來歷代國王都遵守著里面的法律,其中有一條是國王必須每年聽取一次人民的意見。我們有權利以集會的形式發言,并表達我們的訴求!”
他嚴厲地搖了搖食指,“你知道嗎,我的孩子,”老師傅突然換成了一種老父親般的慈善語氣,“國王召集過多少次這樣的法定會議?”
“該不會…?”裝傻的安塔爾故作吃驚地睜大眼睛。
“沒錯,”那人點了點頭,“一次都沒有!”
安塔爾起初本想問查理這個問題,但后面他不需要問也知道了答案。年輕的查理·安茹和其他加冕為匈牙利國王的君主一樣,必須在加冕儀式上確認安德烈二世金璽詔書的內容,如果他不想讓他的貴族們背叛他,他便不能拒絕這個條件。
他的眼前仿佛能看到查理和他不愿每年都聽取百姓抱怨的樣子,安塔爾并不完全同意國王的觀點,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問他為什么每次都不召集會議,查理會怎么回答。比如,“我正在建立一個帝國,整天聽著他們抱怨不是我的工作!”
“嗯,你挑好了嗎,選哪個?”老師傅把安塔爾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我會給你一個好價錢的,你可以相信我。
安塔爾認為他今天已經聽夠了。
“我當然相信你會為這些垃圾給我開一個好價錢了,老頭子。”他揭露了自己真實的身份,“你可能真的能說服一個可憐的傻瓜并讓他把它們全部買下來,但如果我在埃斯泰爾戈姆、布達之圍、沙羅什圍攻或羅茲戈尼之戰時穿過它們,我就不會活到今天了。”
老師傅臉色鐵青,意識到了自己的粗心大意,認錯了人。他輕聲結結巴巴,突然不知所措。
“好吧,謝謝你提供的消息,好先生,”安塔爾朝他咧嘴一笑,享受著這一刻。“我希望你沒有對國王軍隊的士兵們做這樣的齷齪事,因為我很快就要帶著他們去高地。
如果鏈甲的鏈節斷裂,鉚釘被查克家的士兵輕輕一擊下就松動…那我以總指揮官的名義向你保證,我們會再次見面的。上帝保佑你!”
說罷,安塔爾轉身離開,滿意地吹著口哨,把渾身顫抖的老鏈匠留在了身后。一直在外面等著他的西蒙不高興地搖了搖頭,但像往常一樣什么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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