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年,圣處女之月(8月)
拉斯洛坐在院子里,垂著鼻子撕扯著地上的雜草。
“怎么了?”翁貝托在他身邊坐下。
“沒什么,”他搖了搖頭,“沒什么,真的。”
“連瞎子都看的出來你很沮喪,”翁貝托說,“發生了什么事?”
作為回應,拉斯洛抬起頭,朝著院子的盡頭默默地點了點頭。翁貝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處的柵欄旁,安塔爾和西班牙的騎手坐在一起,正在開心地討論著什么。
“卡洛斯嗎?”他驚訝地看著拉斯洛,“他對你說了或者做了什么?”
“不,不是的,只是…自從他來了之后,安塔爾幾乎就沒找過我。他交了一個新朋友,已經好幾天沒有正眼看過我了,他們總是在外面不停地騎馬、聊天、打架。以前我父親還在世時,我們在鎮上賣糧食,人們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們,像是路邊可有可無的雜草一樣…這種感覺不好受。”
“我明白了,”翁貝托點了點頭,“但你也必須理解他,他一直在接受騎士訓練,而如今他終于遇到了一位騎士。”
“但威廉大人也是騎士啊!”拉斯洛搶著說,“而且他以前在修道院里也見過不少騎士!”
“威廉是他的舅舅,他的一家之主,就像是他的父親一樣。”歌手翁貝托解釋道,“然而卡洛斯是一個冒險家,一個真正世故的人,安塔爾可以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新東西。”
“這不見得是件好事,”男孩抱怨道,“他可是穿著黑色披風,誰知道他為什么被迫穿上它!”
“我不想讓你因為這個而感到難過。”
“你也沒辦法幫我…”
“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嗎?”
“對不起,我想我現在沒法集中注意力,我聽不進去。”
翁貝托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別擔心,”他朝男孩笑了笑,“卡洛斯只是一個客人,他很快就要回家了,然后伱們又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啦。”
“是的,”拉斯洛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等他走后…”
“為什么啊?”安塔爾瞪大了眼睛,“你才來這一個星期!”
巴塞羅那的卡洛斯聳了聳肩,“我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不行。”男人笑道。
“請再多呆一會兒吧!”
“不要像個女人一樣,”卡洛斯告訴他,“我總是知道什么時候到達,什么時候離開,這就是我的準則。”
“你是我見過最墮落、最不聽話的騎士了,”安塔爾說,“你該被處以火刑,我會想你的!”
“也許我們會在再次見面。”卡洛斯對他微笑。
“什么時候?”
“當你長大到足以打敗我的時候。”
安塔爾聽后也笑了,“在賽馬上,我隨時都可以打敗你。”
“確實,”卡洛斯贊賞地點點頭,“但你在劍術方面仍然遜色,而戰斗的勝者并不是以誰跑得快來決定的,不是嗎?”
“要是我有一把更好的劍,眨眼之間我就能把你打倒。”
“你的劍夠好了,”卡洛斯擺擺手,“當我還是一個像你一樣的鼻涕蟲的時候,能有這么厲害的武器就好了,更不用說你的馬了。你舅舅說的一點沒錯,你知道所有的基本姿勢,你很敏捷,動作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優雅,我可是見過了幾百個騎士的人。
但你太容易頭腦發熱了,你一下子想要的太多,無法保持冷靜,你的招式急躁又貪心,這讓你破綻百出,如果你能抑制住這些品質,你將來才有可能可以打贏我。”
“我能行。”安塔爾哼了一聲,他對這種坦率的批評不以為然。
卡洛斯舉目望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才十四歲,乖乖等著輪到你的時候吧!”
然而安塔爾并沒有聽進去這些話。“你說你天亮就走?”他疑惑地問道,“那就讓我們的告別成為一個難忘的告別吧!”
“什么意思?”
“一場決斗,在午夜時分,當月亮最亮的時候,只有你我,誰也不用讓誰,我會讓你看看我的實力。”
“你看起來比我還要瘋,”卡洛斯對他眨了眨眼,“也許你從我這里沾了一點瘋氣。”
“午夜時分,我們決個高低,”安塔爾伸出了他的右手,“怎么說,你接受嗎?”
“我接受。”卡洛斯捏了捏他的右手,“如果你打敗了我,我就把我在西班牙的一半財產給你。”
銀月光透過小窗落下,照在裝著整齊服裝的安塔爾身上,他正睜大眼睛躺在自己的草袋床墊上。他一直在房間里等到了深夜,待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后,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他不僅僅是因為午夜的決斗和卡洛斯所承諾的籌碼而興奮,還在為他即將要做出的惡行感到不安。他心里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不對,但他相信通往光榮勝利的道路一定坎坷,所以稍微弄一些小伎倆也說得過去。
威廉在隔壁房間很久沒有動靜了,安塔爾能聽到里面開始響起的鼾聲,他下了床,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上。他舅舅的門緊閉著,但安塔爾知道他很討厭咯吱的聲音,舅舅幾乎每周都會給他的房門上油。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威廉的臥房,他可以隨意進出莊園里的任何地方,但舅舅的房間永遠是禁區。他輕輕按下門把手,把門打開一條縫,果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驚訝地發現這個房間并不比他睡覺的地方大多少,但他沿著墻壁看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即便是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些來自圣地的色彩鮮艷的花紋地毯和其他有著不尋常圖案的織物也格外的顯眼。
房間的角落里有一面鏡子,其大小和君王在自己王宮里的器具一樣。而在床尾的一張小桌子上,躺著安塔爾偷偷溜進房間尋找的東西:他舅舅的劍。
他的父輩們用這把令人生畏的武器奪走了數百名戰士的生命,盡管它是兩個世紀前鍛造的,但仍像全新的武器一般鋒利閃亮,鐵匠約翰甚至將其稱為是上帝親自打造的作品。
安塔爾屏住呼吸,從桌上拿起那把裝在皮質劍鞘里的武器,提著它走了出去。他的心臟幾乎緊張地要跳出胸膛,他知道自己只成功了一半,等決斗結束后,他必須同樣小心翼翼地把這傳家寶偷偷地放回原位。
“不!”威廉大聲叫了一下,男孩的血液和腳步在一瞬間都凝固了,“雅斯敏,不,拜托!留在我身邊!”然后房間又恢復了寂靜,安塔爾這才意識到他的舅舅并沒有醒來,他只是在做噩夢。
他不知道他嘴里喊的這個雅斯敏是誰,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對威廉在圣地時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這一定也是那時候他的經歷。
在他踏出走廊之前,他看到了一幅非常詭異的畫。畫布被涂成了沙色,或者說是比沙色更深一些的顏色,就像一塊腐爛的破布。畫布上則是一個被涂成黑色的細長身體的輪廓,以及一張污跡斑斑、無法辨認的臉。
在他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這畫中的細節時,威廉在睡夢中又開口了,安塔爾連忙溜出了房間。
不管發生什么,他都要贏得這場決斗,他果斷地想,然后以堅定的動作將騎士劍別在腰帶上。
卡洛斯騎著他的馬在大門外等著,他右手拉著薩雷徹的韁繩,看著安塔爾偷偷溜出莊園。
“你怎么這么久才出來?”他問道。
“你是怎么把我的馬牽出來的?”男孩反問,“我以為它不會聽從其他人。”
“它是一匹好馬,”卡洛斯拍了拍薩雷徹的脖子,“你只需要知道如何和它交談。”
安塔爾驚訝地看著馬上的軍士,意識到他會比他之前想象的更想念他。
“我們去哪?”他也上了馬鞍,“為什么需要騎馬?”
“如果我們在院子里打架,會把你舅舅吵醒。”卡洛斯指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騎馬到薩瓦河邊,我們在那戰斗。”
莊園就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在院子里時常能夠聽到流淌的河水聲。沒一會兒后他們就到了目的地,并將馬匹拴在一顆細樹上。
當安塔爾擺出他最喜歡的姿勢鷹衛式(Posta di falcone)時,卡洛斯震驚地盯著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劍刃。
“你瘋了嗎?”他冷聲問道,“你偷了威廉的劍?”
“我借來的。”安塔爾糾正道,“這是我們家族的寶劍,如果我要贏得你在西班牙的一半財產,我必須做足準備。”
卡洛斯搖了搖頭,即使他對來說,這似乎也是件過分的事情。“我告訴過你,不是劍的問題,而是想法的問題!”他責罵男孩。
“這會讓我立于不敗之地!”
“你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把劍,你這個傻瓜!”
男孩的膝蓋彎曲,拿著劍在草地上手舞足蹈地耍著。
“怎么樣?”安塔爾問,“你敢與我決斗嗎,卡洛斯·德·巴塞羅?還是要我收回我主子的劍,讓一切都白費了?”
卡洛斯終于笑了起來,“反正我們都已經到這了,”他拔出自己的武器,“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都會打敗你,你甚至可以拿著大團長的劍,結果都是一樣的。”
說著,他向前一揮,刺了出去,安塔爾敏捷地躲過攻擊,并改變了他的姿勢,他側身一閃,又向前一舞,靈活地沖向卡洛斯,后者幾乎無法抵擋他的快速斬擊。兩把劍纏在一起,卡洛斯將男孩推開,為自己爭取了一點時間,他用長衛式的姿勢進攻,速度極快,逼得安塔爾不斷后退。但這個男孩的速度快如閃電,他完美地抵擋住了每一次刺擊和揮砍。
“你累了,”安塔爾低吼一聲,心里正在想著反擊的招式,卻見卡洛斯的劍刃突然停在了半空。安塔爾還沒來得及開口提問,就感覺到那只長滿老繭的手掌按在他的后腦勺上,他立刻便知道發生了什么。
“舅舅?”他顫抖地問道,而作為回應,那只手將他推到在了地上。
“我的劍!”威廉厲聲命令道,“立刻還給我!”
安塔爾立即從腰帶上取下劍鞘,將劍插回,并遞給威廉,一刻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卡洛斯,即便你不是個正直的人,我也從不認為你會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威廉看向黑袍軍士,“我還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呢,我一定是錯了,別說什么天亮出發了,你現在就從我家里滾出去!”
“威廉,”卡洛斯試圖讓他冷靜,“我們只是在打架,我們想要給彼此留下一個難忘的告別儀式。”
“真的嗎?”威廉提高了音量,把劍從鞘里抽了出來,“這是我曾祖父的劍,它對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你應該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因為你的祖先把它送給了我的祖先,我的父輩們都戴過它…等我死后,安塔爾也會繼承它,但在這之前,你們都得等著!”
“威廉…”
“閉嘴聽著!”他吼道,“我是你的指揮官,不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諾!”
卡洛斯垂下了他的眼睛。
“一次難忘的告別,你這混蛋?”威廉繼續說,而且越來越憤怒。“你再不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就把你劈成兩半!快滾,卡洛斯!”
卡洛斯無奈地點了點頭,他背對著威廉,悄悄地騎上了他的馬。
“請原諒我,指揮官。”他用苦澀的聲音說,并向男孩點頭示意,“做一個有信仰的騎士,安塔爾,別忘了!”
他在戰馬耳邊低語了一句后便飛奔而去,威廉和安塔爾看著他,直到其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安塔爾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氣沖沖地走上前去。
“你把我朋友給趕走了!你怎么能這樣做?”
威廉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又把他打倒在地上。
“你太讓我失望了,孩子!”威廉厲聲呵斥道,“起來,然后騎馬回家,開始收拾你的行李!”
“行李?”安塔爾吸了吸鼻子,“我們要去哪?”
“是你要去哪。翁貝托早上要離開,去開始他的另一次旅程。”威廉說。“你跟他一起走,這事沒得商量!”
“什么?”安塔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舅舅。
“你沒聽錯,我將暫停你的騎士訓練,沒有劍術,沒有語言課,沒有寫字和閱讀,你將去朝圣,反省你的罪過!”
威廉伸出右手將安塔爾拉起來,男孩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想哭,卻因不想再被責罵而忍住了淚水。
他的舅舅看著他的眼睛,聲音變得很輕。“等你回來的時候,”他難過地說,“我希望我能為一個長大了的男人開門,如果你想要這把劍,你必須先贏得使用它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