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齊無惑的回答,金瞳明艷的荒爻似笑非笑:
“無痕琴師,還是懂得審時度勢的。”
“如此便好。”
她的手掌按在了小蓬草的頭頂,想要揉一揉,卻被小蓬草用力地甩開來,嘴巴里面咬著方才荒爻遞給她的果脯,亂糟糟的頭發下面,一雙眼睛卻是極為警惕的盯著眼前的女子,藏到了齊無惑的身后。
但是這一次已經能夠把手掌放在了小家伙的頭頂,荒爻似乎頗為滿意。
齊無惑作為琴師,撫琴之后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自然有青獅族的成員帶著齊無惑前去住所,只是在宴席的外席,卻忽而聽到了一陣陣喧囂笑聲,嘈雜刺耳,道人的元神感應,身著華服的少年秦王正在數名妖族之中,飲酒大笑。
一妖彈奏琵琶,這位人族的親王竟然起身。
在這群妖戲謔環伺的目光之下,醉醺醺的起舞,跳起來人族感謝賓客招待的舞蹈。
群妖大笑。
見或者叫號,亦或者以妖族的俚語閑談嗤笑。
‘這便是人的王族?’
‘真是弱小啊!’
‘哈哈哈哈,就算人皇的子嗣也在這里給咱們跳舞敬酒’
‘瞧瞧他,還挺開心的’
‘哈哈哈哈,不要說,人皇子嗣的舞蹈就是好看,比起那些人奴好多了!’
少年道人腳步頓了頓,那秦王的歡笑聲落入耳中,后者兀自不覺,而前面的青獅族修者皺了皺眉,瞪了那些妖族一眼,回過身道:“琴師,這位是人族的貴客,他們大抵是喝多了,請往這邊走…”
“嗯。”
齊無惑安靜離開,青獅族給他安排了足夠豪奢的地方,竟然將群山幽谷之中的院落安排給齊無惑,院落之中有八間房,三人各自選擇了一間,只是入夜的時候,少年道人聽到了外面的聲音。
打開門一看,看到小蓬草抱著被子,把枕頭頂在了頭上。
脫了鞋子,正赤著腳,不發出聲音,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齊無惑的門外客廳之中,見到少年道人推開門,小蓬草的身子一僵,頭頂上很好的保持了平衡的枕頭就掉下來,“我,我…”
“我,屋子里面,太,太空了。”
“我有點害怕。”
小蓬草裝出來結結巴巴的語氣。
但是那種恐懼和不安卻是真的,她似乎很恐懼單獨的環境。
少年道人看著她,沒有點破小家伙的演技,只是溫和道:“那你就在這里休息吧。”
小蓬草松了口氣。
開心不已地把被褥在地上攤開。
然后把鞋子放在一側蹭一下地鉆了進去,似乎堅實的地面比起柔軟的床鋪更讓她安心,在可靠的人附近,以及距離出口近的地方,則是她的首選,少年道人看著小家伙入睡,以他的神通,能夠感知到現在的小蓬草處于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
看似是已經沉睡了,但是稍微有風吹草動,她都會像是野外的小兔子一樣驚醒過來。
要么跑掉。
要么立刻鉆到讓她覺得安全的人旁邊。
哪怕是在琴音閣這樣的地方,她都只睡在地板,她說這是因為,柔軟的床鋪會讓她真的睡著,真的睡著,是一種奢侈而危險的事情,少年道人解釋這才是正常的睡眠時,小蓬草露出滿臉的疑惑和不認可。
也只有齊無惑在屋子里面安靜看書的時候,小蓬草會愿意穿著衣服躺在床上去睡。
就算是那樣都會每過半個時辰自然驚醒,看齊無惑一眼確認他還在才會安靜蜷縮成一團,再度睡著。
少年道人將手中的燈盞輕輕放在小家伙旁邊,給她掖了掖背角。
方才回去自己的屋子里面,仿佛睡著了的小家伙悄悄睜開眼睛,看到少年道人的門還開著一條縫隙,沒有關死,里面透露出溫暖的光,這才稍微松了口氣,安心閉上雙眼,少年道人起了法決,手腕微微一動,一股劍氣飛出,在小家伙身邊畫了一個圓。
劍氣結陣法,將她保護起來。
方才留了一個化身,化作飛蟲自窗戶縫隙里面飛出去,重又去了陣法內部。
用來遮掩儀軌的陣法,齊無惑將其復原了。
但是理所當然給自己留下了個后門,進入之后,發現那位蒼老魁梧的老者,正靠著那圣胎,垂眸安睡,齊無惑才剛剛靠近,就忽而感覺到一股大煞氣,剎那之間心神皆震,硬生生被這殺氣逼迫自變化之中掙脫出來。
而下一秒鐘,一只手掌就按在他的額頭前。
那種霸道而內斂的力量,哪怕盡數收斂,都差點將齊無惑的元神震散。
先前沉睡疲憊的東岳大帝已蘇醒,雙目之中神光幽深,許久后,道:“是你啊…”
老者收回了右手,重新坐下來,動作有些疲累,少年道人又一次被這大帝級別深沉內斂的殺氣沖擊,自一開始的大腦一片空白,背后生出冷汗,都已經開始漸漸熟悉,沒有那么恐懼了,只是仍舊有面色蒼白之感,道:
“前輩方才是…”
“我?我不懂得陣法,你離開之后我把這地方的軌跡全部烙印了一遍。”
“然后想著亂動陣法,指不定出什么事情,我現在都是這幅鬼樣子了,索性先休養一番元神。呵…可能是沒了真身,又耗盡了地脈,元神也只剩下了一成,沒曾想,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魁梧的老者笑了一聲,他靠著巨大的圣胎坐在那里,身上傷勢不輕,白發微揚,笑容之中,卻又有一種末路之感,頭微微后仰,眸子瞇起來,呢喃道:“我已經多久沒有做過夢了啊…”
“真的是,莫非我之修道,也終于到了終點嗎?”
少年道人看著那有豪雄末路氣質的老者,道:“前輩夢到了什么?”
“夢到了什么?”
東岳大帝自語一聲。
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少年人,許久沒有說話。
那張梟雄般冷硬粗狂的臉龐似乎有一絲絲復雜和柔和,他看著眼前的錦州人,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微笑,道:
“沒什么的…”
老者扯開了話題,粗眉皺起,道:“伱怎么現在就又來了?”
“不怕有危險嗎?”
“不要因為著急破陣就這樣匆匆忙忙過來,小心有危險,你先回去!”
少年道人輕聲道:
“我能夠在青獅族圣地,呆到儀軌那一天。”
東岳大帝眸子微收縮,道:“嗯!?!”
“且詳細說。”
齊無惑將諸多事情說出。
東岳大帝緩聲道:“原來如此…那個荒爻,哼,恐怕和青獅子不是一條心的。”
“至少,她也有她自己所求的利益,倒是方便了你我…我不擅長陣法,現在只能夠依靠你,但是你斷不可頻繁來此,不能因此陣法而把你卷入危險之中,那個荒爻你切記,要小心謹慎,不可徹底信任。”
“嗯。”
東岳大帝右手一揮,一卷繁復無比的圖卷在齊無惑面前展開,老者道:
“這是我在你離開時候烙印的陣法。”
“這地方太大了,你要是親自去看的話,得要幾百年時間。”
“你我合力,你破陣,我來修改節點…老夫雖然說不擅長陣法,但是陣法之奧妙在于如何組合,以小博大,區區修改節點這等事,老夫比你更強!”
齊無惑點頭,將自己替換陣法的想法說出來。
在東岳大帝認可之后,開始嘗試破陣,此陣的破解替換難度遠遠超過齊無惑的認知,若非是東岳大帝對于錦州地脈的控制力,根本連一絲絲破陣的可能性都沒有,即便是如此,也只有不到五成的可能性。
名為破陣,但是實則齊無惑的感覺,幾乎是在和這位青獅族的傳說在對戰。
這陣法之中,熔鑄了青獅大圣一生之道,齊無惑需要做的是在東岳大帝的輔助下,將其盡數解開,逆轉,變化為劍陣,此陣推演,極為耗神,少年道人的元神很快疲憊,面色蒼白,只覺得額頭劇痛,幾乎要把自己撕裂一般。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要說破陣,就連維系自身的清醒都是艱難。
一不小心就要過度疲憊和元神之傷昏厥過去。
忽而有一只大手按在少年道人肩膀,一股醇厚的氣機涌入齊無惑體內,撫平他的元神,東岳大帝的聲音傳來,道:“停手吧,一張一弛,你繼續下去,陣法還沒有破,你小子就要死在這里了。”
齊無惑許久后才勉強睜開眼睛,額頭仍舊有一陣陣刺痛,就連炁鼎都有震動。
東岳大帝盤坐在他面前,就和站著的少年一般高。
“先休息。”
老者止住齊無惑的動作,而后忽而詢問,道:“你的地祇法門,懂得多少?”
這一問之后,忽而又開始詢問幾門神通。
齊無惑回答,已算是不錯。
老者微微頷首。
少年道人一身根基,以道門為核心,對于地祇之法,懂得的也就是三炁功體之中的大地之炁,東岳大帝出手扣住齊無惑的手腕,微微皺眉,道:“根基渾厚,但是對于地祇之道,懂得的不多…”
“后土皇地祇娘娘執掌山川萬象,其道之寬厚,不必那三位道祖差,只是未曾如他們開布道法罷了,而天下萬靈,皆要后土娘娘承載,有養育萬物之恩,而萬物將死,其尸骸最終也會回歸大地,也有包容萬物之德。”
“有承載,有生死,是為大道東岳。”
齊無惑怔住。
老者已經開始念誦,口中所言玄妙無比,斷然不再是清玉道人傳授的基礎所能囊括,少年道人此刻能夠明悟的,連百分之一都做不到,如同霧里看花一般,但是只是他能聽懂的部分,就已經是無邊玄妙,這根本已經不是直指大帝的法門。
這是一尊大帝的大道和領悟。
是大帝在大道所行之后采擷的精華奧妙。
少年道人道:“前輩你…”
東岳大帝道:“你能聽懂多少。”
少年道人回答:“不足百分之一。”
老者不由黯然,而后悵然嘆息:“能夠聽懂百分之一,已經是難為你了。”
齊無惑道:“前輩不必這樣…”老者抬斷齊無惑的話,他的手掌按在齊無惑的肩膀上,極為用力,讓少年都感覺到痛楚,老者的嗓音有些霸道粗蠻,道:“這個時候,就不要婆婆媽媽的了,小子,給我閉嘴,安靜聽著!”
“這些東西,是我這些歲月所見所得,你不曾走到這里,聽不懂很正常。”
“但是全部都背下來!”
“我所見,所知,大道領悟,還有神通妙法,各地之見聞,往后都會有用的。”
“這一個月里面,我會將這些東西全部告訴你,你能記下多少是多少。”
“盡可能多背下一些來!”
“懂嗎!”
“死記硬背,也要給我都記住!”
少年道人看著東岳大帝的目光,他慢慢點了點頭,老者方才松開了手掌,往后一靠,坐下來,嗓音平和,所說的東西齊無惑都已經不能理解,只能靠著元神硬生生把這些文字都記錄下來。
甚至于還需靜心冥神,盤坐在那里在內心重復不知道多少次,才能夠將這些東西都記住,這些東西的玄奧和復雜,甚至于比起太上傳授給齊無惑的那一部分親傳內容更甚,更為龐大。
老者看著那少年人皺眉記憶,能夠感應到這少年記憶了他之帝道的內容,哪怕只是死記硬背下來,魁梧的老者靠著圣胎,他坐在錦州的地脈上,神色悵然,閉著眼睛。
大帝,也會做夢么?
也會做的。
“是很無趣的夢境。”
“只一些本來已經以為忘了的‘人’,很多,非常多,還是個小土地時候的道士朋友,第一個給我修建廟宇的富豪,那個叼來了果子的小鳥兒,還有那個跪在我土地神像面前,祈求自家孩子能夠歲歲平安的盲眼老婆子,太多了,我都以為早忘記了。”
春風,夏雨,秋日落葉,冬日飄雪。
悲歡離合,生死別離。
此刻回憶,那在東岳的萬載,都是這些東西。
真的是漫長而又無趣的歲月啊…
老者又想起剛剛那少年道人的疑問:
‘前輩夢到了什么?’
祂看著眼前閉著眼睛的‘他’,看著‘他們’。
最后只是自語道:“沒什么的…”
“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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