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惑道:“這是…”
老人道:“你的師兄。”
他往前走去,齊無惑跟在身后,走近的時候,看到了那墓葬的大小,顯而易見只是衣冠冢。
蕭瑟孤苦,當年風流,盡被雨打風吹去。
一種巨大的沖擊,讓少年的神色鄭重下來。
先前諸多的繁雜念頭被生死斬碎,演化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道心最為純粹,一心求大道者,中道而隕落,而其余沉迷于自我執念的,卻可長生千年。
為何會是如此呢?
老人俯身,為這墓葬剝去了攀爬上來的綠色苔痕,撥開了遮掩的樹枝,露出了上面的文字,齊無惑下意識地看去,那文字溫潤平和,仿佛隨意地寫成,仿佛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到了最后仍舊內心平靜,不起執念和波瀾。
齊無惑下意識念誦道:“此生修行,曾遇名師,結交好友雄杰,至親至情,摯愛道侶,縱情于天地之間,無不順心順意,唯獨十三恨綿長,至死不休,記錄于此。”
“第一恨,書囊易蛀。”
他頓了頓,下意識地想到了師兄玉陽,出身于讀書人的修行者。
后者沉迷于書卷的志向,而后沉湎于了名聲傳于后世的大愿望,最終不可自拔。
“易蛀…”
“第二恨,情深緣淺,佳人薄命。”
齊無惑又想起了玉妙真人師姐,想到了她那約定生生世世,永以為好的決然。
太上一脈并非無情,而是不可執著入魔。
玄真也有如此過,只是并未執著如此。
齊無惑收斂心神,繼續看了下去道:“第三恨夏夜有蚊,第四恨月臺易漏,五恨菊葉多焦,六恨松多大蟻,七恨竹多落葉,八恨桂荷易謝,九恨薜蘿藏虺,十恨架花生刺…”
前幾位師兄們執著的東西,玄真似乎也有。
而且似乎還要更多。
仿佛花花世界,無盡蒼生,都喜歡,都遺憾,所謂的恨,不過只是因為喜歡得太厲害了,所以遺憾,就只是這些文字,齊無惑仿佛已經可以看到那位玄真師兄。
看到他嬉笑怒罵,極為恨夏天飛來飛去的蚊子,喜歡竹子,卻又恨打掃落葉煩悶,愛養松樹,卻又因為松樹招惹螞蟻,螞蟻蛀了屋子氣得牙癢癢。
觀其文字,如見其人。
仿佛石碑之前,并非樹枝,而是俊秀灑脫的道人玄真,微笑著看他,道一聲師弟。
老人站在齊無惑的面前,道:“這是你的師兄,玄真。”
齊無惑道:“師兄他…”
老人手掌撫摸著石碑,回答道:“道途隕落了。”
“求道并不是閑庭散步,不是觀花賞月,而是從天地之間,取回我命,一步一步,大道難行。”
“這正是一步步的考驗。”
“玄門正道,修行之時,有三災七劫八難。”
“三災者,刀兵,心魔,天地。”
“你求道途,若心懷利器殺機而與人爭斗。”
“亦或者路見不平,道心圓融拔劍而起,與人爭斗,或技不如人,或遭人暗算,身死道隕,魂魄也遭人驅散,再不復當年,這是刀兵。”
“若路見不平,退而避之;或做出種種違背我心的情況,導致雜念紛亂而起。”
“既要做到一點靈光照耀大千,自我無法剔透無礙,又如何照耀到大千世界?”
“如冬雪漸化,日不見其增長,卻累日漸增,終至影響神念,元神駁雜,修為不進而退,最終隕落。”
“此是心魔。”
“天地之劫,則是雷,風,火,是因為你自我取回命寶,走出先天一炁,三花聚頂,自然招來。”
“本來世間的蒼生萬物,就如同河流中一滴水,自然圓融,都屬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大道,修行者逆三為二,化作元炁元神;逆二為一,是為三花聚頂。這相當于逆著水流搏擊,自然會遭到水流的沖刷。”
“所以修行者要明心見性。”
“不能夠被外物所干擾自我的道心,才能夠察覺到這些劫難。”
“提前做出規避。”
“雷霆擊的是元神,而火燒的是肉身,至于風災便從你周身竅穴涌入,壞你的道行,徹底化作飛灰。自然,這也沒有什么惡意,于天地自然運轉來看,就是讓伱重新回歸到三生萬物的道路上而已。”
“避開了便可壽數綿長,避不開,躲不過就是當場隕落。”
“魂飛魄散,復返大千。”
“佛家難過火災,燒為舍利子,稱之為圓寂;道門困于風劫,化塵離人世,謂之曰坐化。”
“至于不走正道的,元神晦暗,念頭繁雜的,就連雷劫都熬不過去。”
“佛道兩脈,大多剛正純粹,自然,還有些大惡唯我之輩,念頭也極純粹,雷劫壞不得他們道行。”
齊無惑自語:“魂飛魄散…”
老人點了點頭,溫和道:“至于最尋常的八難,不必細說。”
“畢竟,你也已經見過了。”
齊無惑道:“我已經見過了?”
他聲音微頓,似乎已經有所明悟了,道:“是師兄他們…”
老人回答的聲音溫和,但是似乎是因為之前所見所想諸多事情的原因,落入少年耳中帶著些遺憾:“此八難往往伴隨修者實力而越發地難以割舍。”
“有物混成,在天下先,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稱呼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演化出一切萬物萬法,是為天下母。”
“而修行是本性澄澈,復返于根本,一步步走到一那里,最終尋到包容一切的大道。”
“你現在所見一切,天地蒼生都是三生萬物的一部分,都是對的,但是卻并非我們追尋的東西,有些修道者卻只沉淪于這三生萬物里面的萬物之一端,甚至于是萬物蒼生其中之一演化出來的一部分東西。”
“如入小徑,不肯自拔。”
“是所謂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術,打坐煉氣,行且堅固,而自詡得道。”
“陷入這等境地,于人生之上自無對錯,各有追求;可若是從追尋最初最上乘的大道這個目的來看,這便是遇到大難了。”
“就連道心都蒙塵,沉淪于八難。”
“又談何三災七劫呢?”
“他們…連走到三災七劫的資格都沒有啊。”
老人慨嘆,又看向玄真的玉簡,道:“而玄真,如同此刻的無惑你一般,道心純粹。”
“可卻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最不會給自己留下退路,無憂無怖,只求大道。”
“最后修行,欲求最上乘法門,不避不退,正面破劫突破,遭遇刀兵劫,雷火劫,心魔劫。”
“連破四十九重劫難,終究力有不逮,并不選擇留魂魄走陰神的道路。”
“無雜念想,于人于己皆不留半點余地,全力一搏。”
“未成而隕。”
“兵解前三呼求道,修道,證道,放聲大笑,就此死去,煙消云散了。”
老人袖袍拂過,將這石碑上最后遮掩的文字都去除了,剩下的文字彰顯出來,不再是那般地溫潤,而是一下變得凌厲起來。
讀這最后三句的時候,齊無惑忽而沉默——
“十一恨,為證大道,而吾心不堅。”
“十二恨,唯證大道,而吾神未純。”
“十三恨,未證大道,而吾身已隕。”
玄門十三恨。
一連數個恨字,卻并無絲毫的惡意,唯獨強烈無比的遺憾之念,寄托于那無邊凝固的道心,沖天而起,驚起老樹寒鴉幾聲。
老人說得平淡,齊無惑卻仿佛可以看到那一幕,可以想象到這一幕的壯烈和決然。
太上一脈,心自然堅定,神識純粹,恨的,遺憾的,都只是尚不夠而已。
似乎有風起了,天空中的云氣聚散起來,風壓得很低,不一會兒,竟然下起了雨水來,雨水淅淅瀝瀝,不一會兒便已成了煙籠寒山的景象,如同潑墨畫卷一般,此地的溫度比起齊無惑原本住的地方,更為溫暖些,可既然是冬日,自然是冷雨。
老人手中一柄竹傘撐開,為那少年遮雨,從袖口里面取出了一壺酒,放在了枯墓前。
那墓前的樹枝微微晃動,玉簡仍舊一如當年。
這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收回道號的弟子。
齊無惑能感覺到了老人的悲傷。
齊無惑還是道:“以老師之能,不能將師兄找回來嗎?”
老人溫和笑道:“找回來?”
他撐著傘,示意齊無惑隨著他走,想了想,問道:“無惑曾經有過黃粱一夢,老夫且試問之,如果你作為官員,而有人徇私舞弊,你會怎么做呢?”
齊無惑道:“當依照律法而治之。”
老人道:“那么,若是你見到有人為了私情而貪贓枉法呢?”
齊無惑道:“當監之。”
老人問道:“當你見到有人為了私情而枉顧大道殺人呢?”
齊無惑道:“當斬之。”
老人溫和道:“所以你明白了。”
“生死,是天下最公平的,老夫不會為了任何人去打破這樣的公平。”
“老師不過是帶著你走入門中的人啊,指出前面的道路在何處,且寄予期待。”
“我給你換上了衣服,給你名字,懷揣著期許,傳授你道法,這只是你我緣法,是小師。”
“而不是要呵護著你作威作福的人。”
老人道:
“凡我弟子,墜入紅塵,情網,輪回,生死者,我皆不會救你。”
“唯獨等你自悟。”
“這一點,你們其實和任何人都沒有不同的。”
老人走到山上,站住腳步,他站在雨幕里面,雨水偌大磅礴,天地昏沉,袖袍垂落,給少年舉著傘,溫和道:
“畢竟,你們是我的弟子。”
“可是天下修道人,無不是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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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門十三恨來自于清代文學家張潮所著的隨筆體格言小品文集幽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