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落下,咔噠一聲,那紅衣少女手中的機關就已經落在了車廂地毯上,發出當的一聲沉悶響聲,而她似是還沒有能反應過來父親說的話。
過了片刻,方才面色煞白,道:
“父親是在開玩笑嗎?”
蘇圣元正色道:“兒女姻親這種大事,為父怎么可能輕易兒戲?實在是這個孩子天賦飛揚,猶如騰龍在野,只待其時,不過數年時間,必然騰云而上,翱翔于九州四野之間。”
“到了那個時候,就是天下知名,恐怕皇城的那些世家都會榜下捉婿了…”
他本來想說那時候女兒你也很難和他來往。
但是聲音頓了頓,沒有開口,只是道:
“而他性格剛直,又有氣節,現在雖然窮困了些,卻絕不會持續太長時間,在他窮苦的時候你若能夠真心相待,他日他縱然騰云直上,名動四野的時候,也絕不會相負于你,可謂良配。”
蘇圣元緩緩道來。
父母之為子女計極深遠。
如此龍在淺灘之際,是他所能預見到女兒最好的歸宿了,只是那紅衣少女卻是面色煞白,手指攪在一起,最終頂著父親的目光,咬了咬牙,緩緩搖頭,道:
“女兒,不愿…”
蘇圣元怔住,不曾惱怒,只是溫聲問道:
“為何?”
紅衣少女正要回答,可卻從那少年行為秉性上,挑不出半點的問題,外貌不是俊美,卻也是堅毅從容,自有風骨,遲疑了下,只得輕咬下唇,說出本來想法,道:
“他,他家窮苦,更無長輩提攜,縱然有才學,又能在仕途之上走多遠呢?!”
話一說出,已覺得不妙,可是出口難回,只好硬著頭皮道:“爹爹讓我看史書,自古以來,天縱奇才者代代皆有,可是又有幾人能到上游?而五姓七宗者,哪怕是平庸之輩,也能得榮膺官身,出入顯貴。”
“他的才華比起五姓七宗更厲害嗎?”
“女兒,女兒不愿…”
蘇圣元怔住許久,看著自己的女兒,眼底復雜:
“讓你讀史,看來,確是讀出了些東西…”
車廂門簾掀開,一名穿錦袍,戴玉冠的俊朗少年入內,朗聲笑道:“蘇叔,月兒妹妹說的,雖然略有不妥當之處,但是不也有三分道理所在?”
“那個齊無惑,或許有才,但是天下如此廣闊,他有才學,又從何處得其門而入?況且我雖不才,但是自負也有幾份本領,就算是沒有身后世家,也未必差了那齊無惑。”
這個俊朗少年唇角帶笑,風姿俊朗,是蘇圣元妻族而來,專程接他們,傳說和那五姓七宗之一的崔家稍有淵源,蘇圣元看到那少年氣盛,又見到自己女兒臉頰稍有紅暈,忽而暗嘆聲氣,道一聲自然,自此再不復提起此事。
…………
齊無惑將蘇先生送出,目送他們乘坐的馬車一路急行,車輪催開風雪,從整個小鎮唯一寬敞的大道上轟然而去,方才回轉。
打開包裹,里面除去了幾件衣服,尚且還有些許碎銀子,約莫有三吊大錢之用,而今米價稍貴,一斤也不過十枚大錢,豬肉羊肉,割一條后腿那么多的回來也不過百多文,城中丫鬟小廝,不過五兩銀子,三吊大錢,足夠一戶人家過此寒冬,綽綽有余。
除此之外,還有幾卷書籍,上面寫滿了批注。
齊無惑捧著這些東西,只覺得比起先前更為沉重。
忽而院中老者敲了敲桌子,長笑道:
“小子,愣著做什么?”
“茶煮好了,過來陪老夫喝幾杯。”
齊無惑將東西收好,回答道:“還沒有做飯。”
老者倒也不在意,只是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捧著一杯茶,看著齊無惑收拾煮飯,少年把飯煮上了,這才洗凈了手,過來坐在石桌旁邊。
老者烹茶的手藝很好,茶香清遠縹緲,哪怕是沒有喝過什么好茶的齊無惑,也能感覺得出來,這茶恐怕要比起蘇先生極為珍視的那一小罐茶更好許多。
老者喝了口茶,看一眼屋子,笑道:“先前那蘇先生,是在這小鎮子里面教書的?我聽他好像對你期望很高啊。”
“怎么,小家伙看不上滿室的金銀,也不喜歡如仙女一樣的美人,反而想要讀書考科舉嗎?”
齊無惑端坐喝茶,點了點頭。
老者撫須:“為何?”
齊無惑手指摸索杯盞,良久后道:“我少時家父讀書,曾以手撫我背,說要男兒當讀書以彰才學,上報家國,內伸志向。”
“家鄉遭遇大災,一路而行,見到了流離失所的百姓幾十萬之多,當時的官員不作為,若是能夠作為的話,我想應該能少許多人死在那里。”
“如果能做文官,就在朝中修正法案,施行良策,造福百姓;如果做將領,則能夠統帥勁卒,去討伐妖國,為那些枉死于妖魔手中的百姓復仇。”
“盡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負。”
聲音頓了頓,又道:“出入往來,也都可認識當世的豪杰之輩,見到人世間的諸多繁華,不會朝不保夕,功成名就,名垂青史之上。”
老者只是嗤笑。
少年道:“我說的有什么不對的嗎?”
老者撫須搖頭道:“全都是錯,可謂是大錯特錯。”
“說什么為文為武,你若為官,不過只是皇帝手中一柄刀,是被圈養的鷹犬,皇帝讓你往哪處去,你便去哪里,所作所為,所謂賑濟百姓,抵御妖族,都是要皇帝首肯,方可以調動人力,而皇帝若是沒這意愿,縱然有天大的本領,也沒有用。”
“等到了你沒有利用價值,便把你拋棄。”
“你說不會朝不保夕。”
“伴君如伴虎,你怎么知道,朝中鬼祟和方外妖魔,兩者之間,誰更可怖呢?呵,不妨放下,功名利祿,不過是凡心而已。”
老者嘆道:“汝有天資,能窺破善惡,知道榮辱,不屑于財寶富貴,視美人如煙塵,酒色財氣不可誤君,為何窺不破名之一字呢?”
齊無惑沉吟良久,坦然道:
“老丈肺腑之言。”
“但是我還年少。”
“這世間諸多繁華,才子佳人,兩情相悅,豪杰猛士,我都還沒有見識過,可能我見過這些之后,我會得出和老丈一樣的結論吧,不過那時我也老了。”
齊無惑感慨自語:
“名之一字,此生破之。”
老者笑言道:“此生破之?何須如此?!”
說了這句話,卻不復再言,只是邀齊無惑飲茶閑談,如是者三,頃刻間一壺茶已經喝盡了,齊無惑忽而覺得困倦,眼皮子打架,而那邊的黃粱飯卻還遠遠沒能做好。
老者笑道:“無惑困乎?”
“若是困了的話,且去休息吧。”
齊無惑本來打算拒絕,但是實在是困倦之意太濃郁了,于是只得應允,起身的時候腳步踉蹌,回去了才發現自己的枕頭不見了,找了半晌找不到。
本來打算直接入睡,老者又取出一個枕頭,似是玉石質地,白玉無瑕,笑著招呼他道:
“來來來,我這里有一個枕頭,是一個游方道士給我的,聽說能在夢中見諸多奇景,且拿去睡罷,不用擔心,飯做好了,我再來叫你。”
齊無惑困倦之意更甚,點了點頭,抱著那個枕頭回去睡了,老者坐在院中,撫須微笑,道:
“功名利祿,酒色財氣,今日給你機緣,且看你是沉迷利祿,還是可破凡心。”
“且去大夢一場。”
老者獨自斟茶,明明剛剛已經喝完了,此刻卻又源源不絕,抬眸自語:“惜哉,有茶無花可賞。”
忽而土破,有一異草迎風便長,須臾間便已經化作了一株寒梅,剎那盛放,花香悠遠,與茶香配合,更是絕妙。
又道:“惜哉,有花而無雪。”
頃刻之間,已有飛雪飄落,卻不沾染入這院落,茶香,寒梅,飛雪,實在是妙不可言的景色,老者飲茶,縹緲孤絕,非此世人,手持杯盞輕點石桌,每點一下便是自語一聲:
“美人,豪杰,功名,利祿,財位。”
“呵…”
搖頭笑罷:“不過盡數夢幻泡影。”
飲茶一杯,手捏杯盞,垂眸看那冬日枯草,俄而平淡低吟:
“繁華看破。”
“可入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