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瓊林苑。
瓊林苑位于東京城西,順天門北,與尚未完工的金明池遙相暉映。苑中牙道以青磚鋪砌,兩旁植著蒼翠的古松怪柏,筆直的從大門延伸到正中的瓊林閣。
此刻,閣內早已擺好無數珍饈美饌,由趙光義親自出面為新科進士們慶賀。瓊林宴每隔三年都要舉辦,雖說宴間無論尊卑一律平等,但瓊林閣的空間畢竟有限。二甲和三甲的進士還是無權進入閣中,同當今圣上共飲的,只能在牙道兩旁的石榴園、櫻桃園聚飲。唯有一甲舉子,才能與趙光義聚在瓊林閣內共賀新喜。
不過,皇帝在的地方規矩自然會多,即使再三言明一律平等,可又有幾人真能忘卻高下,敢于與主同歡呢?所以,相比之下二甲、三甲的進士還能逍遙自在一點,一甲舉子面對眼前這么多美味誘人的菜肴,卻也只能蜻蜓點水,幾乎從未有人敢當著官家的面放開肚量,胡吃海塞。
趙光義依舊穿著唱名時那件紅色的絳紗袍,坐在閣中主位的檀木椅上,望著分列左右兩排的一甲進士,嘴角噙著一抹欣賞的微笑,“諸位,你們都是本科的佼佼者,更是我大宋未來的棟梁。你們能從各地齊聚東京,愿意輔佐于朕,是朕莫大的福氣。今日瓊林盛宴,諸位盡管暢所欲言,有什么想同朕說的均可直言,無需避諱。”
眾進士連忙起身,朝趙光義深施一禮,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學生能蒙官家恩寵,實感大恩,日后必為官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趙光義微微頷首,道:“好了,好了,諸位都請坐吧。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朕再一一領會諸位的風采。”隨著他的話音,閣外宮人奏起雅樂,其音雅正端方、恢弘盛大,頗有皇家威儀。
眾舉子依言重新落座,聆聽著美妙的樂聲,面對著滿桌的美味佳肴,靦腆的拿起牙箸,戰戰兢兢的享用美饌。他們的動作又輕又慢,不敢發出絲毫聲響,渾然不似須眉男子在吃飯,反倒像是閨閣佳麗在繡花。
趙光義對舉子們忸怩的神態早就見怪不怪,自顧自斟酒夾菜。他的舉動相比這些進士隨意得多,除了注意些皇家必須注意的威儀外,與尋常百姓沒什么兩樣。
過了半晌,趙光義似乎吃飽了,舉著牙箸半天都沒有夾菜。他的目光也從桌上菜肴,轉移到了眾多進士的臉上,一一為他們“相面”。進士們方才就拘束得很,此刻見趙光義注視著自己,越發不敢輕舉妄動了。
趙光義看了很久,才把在場眾人逐一看過。隨后,他笑著舉起酒杯,對著左手第一張桌后面的呂蒙正,道:“呂狀元,朕聽聞你幼時便同你母親一道,被父親趕出府邸。這么多年來,你為了奉養生母,不是做點小本生意勉強糊口,便是到附近廟宇祈求施舍。孟子有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呂狀元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仍能一心報國,時刻想著為朕分憂,實在難為你了。不過,也正是在這種環境下,呂狀元才能揮毫寫就《寒窯賦》,在尚未登科之前,便在士林享有盛名呀!”
呂蒙正忙拱手,道:“官家過譽了!若無官家體恤,家母只怕早已病故,蒙正便要遺恨千古。至于《寒窯賦》,不過小生一時有感而發罷了,實在不足掛齒。”
趙光義搖頭,道:“非也,此賦蘊含世間大道,數月前朕偶然讀之頗為喜愛。還望呂狀元不辭辛勞,當著朕和諸位同年的面吟誦一遍,也讓諸位同年知曉你狀元之名得來不虛。”
“官家既然這么說了,小生奉命便是。”呂蒙正微微一笑,朗聲誦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蓋聞:人生在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文章蓋世,孔子厄于陳邦;武略超群,太公釣于渭水。顏淵命短,殊非兇惡之徒;盜跖年長,豈是善良之輩。堯帝明圣,卻生不肖之兒;瞽叟愚頑,反生大孝之子。張良原是布衣,蕭何稱謂縣吏。晏子身無五尺,封作齊國宰相;孔明臥居草廬,能作蜀漢軍師。楚霸雖雄,敗于烏江自刎;漢王雖弱,竟有萬里江山。李廣有射虎之威,到老無封;馮唐有乘龍之才,一生不遇。韓信未遇之時,無一日三餐,及至遇行,腰懸三尺玉印,一旦時衰,死于陰人之手。有先貧而后富,有老壯而少衰。滿腹文章,白發竟然不中;才疏學淺,少年及第登科。深院宮娥,運退反為妓妾;風流妓女,時來配作夫人。青春美女,卻招愚蠢之夫;俊秀郎君,反配粗丑之婦。蛟龍未遇,潛水于魚鱉之間;君子失時,拱手于小人之下。衣服雖破,常存儀禮之容;面帶憂愁,每抱懷安之量。時遭不遇,只宜安貧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初貧君子,天然骨骼生成;乍富小人,不脫貧寒肌體。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生;水不得時,風浪不平;人不得時,利運不通。注福注祿,命里已安排定,富貴誰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豈能為卿為相?吾昔寓居洛陽,朝求僧餐,暮宿破窖,思衣不可遮其體,思食不可濟其饑,上人憎,下人厭,人道我賤,非我不棄也。今居朝堂,幸占鰲頭,把清酒于君前,會群英于禁苑,非我之能也,此乃時也、運也、命也。嗟呼!人生在世,富貴不可盡用,貧賤不可自欺,聽由天地循環,周而復始焉。”
趙光義望著呂蒙正,目光中頗為欣賞。在場的其他進士也都連連點頭,對這篇呂蒙正臨時略作調整的《寒窯賦》極為推崇,方才或許還有人暗中對呂蒙正能獨占鰲頭不太服氣,此刻也變得心悅誠服了。
呂蒙正見眾人如此喜愛自己的文章,心中自然歡喜,嘴上仍謙遜的道:“諸位,小生才疏學淺,不論是文章詞賦,還是為人處事,與諸君相比都遠遠不如。還望諸位不要恥笑在下,日后多多指教才是。”
趙光義滿意的點點頭,目光又望向高居榜眼的李沆,“李榜眼,朕聽說你雅量寬宏,大有昔年祁黃羊、周公瑾之遺風!更難得的是,你不但為人好,詩詞歌賦更好,不知可否當眾賦詩一首,以供朕與諸位進士欣賞?”
李沆沉吟一下,便道:“禁庭多士列華簪,嚴樂輝光冠古今。御筆騰驤題玉署,宸章照耀詠辭林。虛堂掛后傳千載,翠琰刊成直萬金。振復文明知對作,尊崇儒術見天心。”
趙光義聽他即興做出的詩歌,也能如此文采華美、瑯瑯動聽,不禁贊賞道:“李榜眼,你果然才華出眾、文思泉涌,朕沒有看錯人!但愿日后你步入仕途,能不忘初心,做到‘振復文明知對作,尊崇儒術見天心’。”
李沆拱手,道:“多謝官家夸獎,在下日后必為大宋竭心盡力,以報官家知遇之恩!”
趙光義欣慰的笑了笑,又看向第三名的王旦,“常言道‘虎父無犬子’,令尊王祜德才兼備,不料其子更勝其父。子明,圣功與太初俱已賦詩,不如你也賦詩一首以助酒興。”
王旦想了一會兒,才道:“喜綴真仙讌禁林,玉堂新事好供吟。天章刻石興風雅,宸翰書牌耀古今。勢逸奪回龍鳳跡,調高流入管弦音。光凝玉斝瓊漿潤,冷布花磚藥樹陰。地貴每朝金殿近,景清如到玉壺深。得陪嘉會榮觀大,虔效賡歌樂圣心。”
趙光義聽他這首詩也很不錯,但比之前面兩位略顯不足,只輕輕點頭,便即看向第四名的張詠。他方才沒有十分注意張詠,這時再看之下,不由微微蹙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