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縣外,傅家田莊。
一排竹舍緊靠農田,上推的窗,被木桿撐到了最大,春風春光都好進來。
窗外山頭百座,重疊成影,窗內的傅公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在這年紀頭發就已經有幾分花白了,世人有傳說是他寫了太多神仙妖鬼所致,又有傳說是他年輕時曾與女鬼有一段情緣,被吸了陽氣,眾說紛紜,可傅公身體卻很好,也渾然不覺有什么,正招待今日剛剛認識的客人。
客人是個年輕書生,一如他當年。
“哈哈哈哈…”
傅公坐在竹椅上,仰頭大笑:“賢弟誤會了。人生有限,傅某這一生就算再長,又怎能見到那么多神仙妖鬼,書中所記之事,十有八九也是傅某行走各地、于不同人口中聽聞的啊。”
“原來是這樣!”
“哈哈哈…”
“即使如此,傅公這一生也算精彩至極了,傅公所著之書,更是不知讓多少人癡迷沉醉,能見傅公,實乃在下之幸。”年輕書生說著,這才想起自己還在江上受了別人之托,于是又說:
“對了,在下走水路過來之時,路上遇見一名道人,只說姓宋,自稱與傅公曾是舊識,托我向傅公帶一聲好。”
“舊識?何時的舊識?”
“在下問他,他也不答,只說在下來了這里,問及傅公,自然就知道了,頗為奇怪。”
“道人?姓宋?”傅公不由得深深皺起了眉,“長什么樣?”
“模樣…”
年輕書生不由皺起了眉,水上才剛分別幾日,竟然就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只得努力回想形容:“看著年紀不大,可神情卻很滄桑,具體什么模樣倒是記不得了,只記得頗有些不凡,怕也是有些道行修行的。”
“傅某認識的道人可不少。”傅公雖然如是說著,心中卻隱隱有種感覺,“那名道人可帶了一匹棗紅馬、一只花貓兒?”
“并沒有。”
“難道孤身一人?”
“那倒沒有。而是帶了一名女童,大概十歲左右的樣子,酷愛釣魚,喜歡煮飯,還有一名剛會說話的女嬰,船到半途才學會走路。”年輕書生說著又頓了一下,“對了,他自稱是從逸州來游歷天下的,如今要回去了。”
傅公頓時一驚,幾乎坐直。
雖然書生口中神仙模樣模糊,身邊帶的人也與他記憶中并不同,可一句“從逸州來,游歷天下,如今要回去了”,還是讓他瞬間明白了。
當年江上初見,如今已二十年。
自己當時還說,今后要去拜訪來著。
既說要再去拜訪那傳說中的陰陽山伏龍觀,也說要去拜訪江上那名道人,如今看來,是時候了。
“傅公怎的這副表情?”
書生見狀不由看著他,關切的道:“那人可是傅公的舊識?”
“是…舊識…是…”
傅公連連點頭,這才放松下來,又看向年輕書生,眼中閃過復雜神色:“賢弟啊,你與我當年的經歷,真是一模一樣啊。”
念平渡口。
三花娘娘一手提著褡褳錦袋,一手夾著小江寒,像是帶了一只小貓崽子一樣,很輕松就下了船。
小江寒也真像是一只聽話的小貓一樣,老老實實,雙手雙腳自然下垂,連眼睛都不亂晃,直到三花娘娘將自己放在江灘上,又乖巧站著,望著三花娘娘回去拿別的行囊與交付船錢。
道人走在后面。
“先生當心一些,如今世道很亂,過了念平渡口,往逸州走,山路很多,小人常在江上跑,常聽船上客人說,那邊賊匪也是不少。”
“多謝船家。”
“客官慢走。”
船家從三花娘娘手中接過船錢。
道人也下了船。
念平渡口是一片淺灘,滿地鵝卵石,空氣中飄蕩著纖夫的吆喝聲,似乎比起當年更沉重了幾分。
“呼…”
道人呼出一口氣。
不知不覺,空氣中已多了明顯的暖意,四周山林中也是春意漸濃,就連腳下淺灘石子之中都有青草冒出頭來。
水路固然比陸路來得舒服,是這年頭長途旅行的最好交通方式,可逆水行舟也不見得比陸路走得快,三次中轉下來,幾千里的水路,除了第一次順著玉曲河而下是順水以外,都是逆流而上,加上中間找船等船的時間,算算竟也花了一個多月。
已經是陽春三月了。
道人回過頭來,三花娘娘與小江寒站在岸邊,小江寒努力站直,三花娘娘又拿起了小竹杖,貼在她背后,要看看她站直后有沒有那么高。
燕子飛在旁邊,懸停盯著看。
道人也走過去看。
不出意外,站直后的小江寒的身高不僅達到了小竹竿上道人劃線的刻度,甚至因為這一個多月的良好伙食,還超出了一小截。
只超出了很小的一小截。
可千萬別小看這一點。
三花娘娘第一次在長京小樓木墻上劃下刻度,游歷幾年歸來,第二次再劃刻度,也就比這一小截多一點點罷了。
宋游明顯看見三花娘娘睜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連忙低頭仔細看,看小江寒有沒有站在平地,自己的竹杖有沒有拄在坑里,甚至檢查了下小江寒有沒有踮腳,如是重復量了好幾次。
直到確認小江寒確實長了這么多。
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
“轟!”
三花娘娘腦中一聲悶響,愣在當場。
“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剛開始會長得很快,一段時間就一個樣。”宋游終究是于心不忍,開口對她說,“等以后就會長得很慢了。”
“真的?”
“不敢欺瞞三花娘娘。”
“什么時候會長得很慢?”
“什么時候會長得很慢?”
“長得和大人差不多高的時候。”
三花娘娘愣愣盯著他。
“三花娘娘”
這小東西還跑過來抱她。
大約幾刻鐘后。
三花娘娘面無表情的背著小江寒,拄著自己拄起來已經不太方便的小竹杖,跟隨道人往山上走。
山間有一片空地,有幾名商旅行人等在這里,身后的纖夫號子仍在空中隱隱飄來,這些商旅行人一見到他們,便全朝他們投來目光。
“先生,可要等一會兒,人多一些一起走?”
一名行人朝他問道。
“怎么了?”
“先生沒聽說嗎?前方山路上有賊人,頗為兇悍,而且還有人曾在山中聽到虎嘯聲,人少過去恐有危險,人多便保險一些。”
“原來如此。”
“先生可要等待?”那名行人問道,“如今這世道,山匪可是連道人僧侶也要害了。”
“那便等等吧。”
道人扭頭一看,隨便尋了一塊石頭,便坐下來與他們一同等待。
三花娘娘則依舊背著小江寒,面無表情的站在他身邊,道人叫她坐她也不坐,臉上看不到一丁點表情,正處于懷疑貓生的過程當中。
先前說話那名行人來找道人:
“道長可會卜算?”
“在下不會。”
“那么可懂武藝?”
“在下不會。不過在下身邊這名童兒卻是頗有本事。”宋游正好趁著三花娘娘懷疑貓生之時,在外人面前吹捧她幾句,“別看她小,卻有著很了不得的本領,應能保證我們安全。”
“先生莫要哄我。”
“不敢不敢。”
行人仍是將信將疑,退了回去。
陸續又等了兩名商人。
加起來差不多有七八個人了,其中有一名配了長劍的書生與一名拿了長刀的武人,應是覺得差不多了,心里有底了,眾人這才出發。
道人揉揉女童的頭,也起身跟上。
此去多是熟悉的道路。
翻過一山,又是一山。
宋游可以明顯感覺得到身邊人的緊張,并且隨著經過荒山,越來越緊張,不時有人仰頭往密林中看,也能明顯感覺到來自密林中的目光。
對于這些,身邊的三花娘娘比他感受更為清晰,尤其是后者。
三花娘娘仍舊背著女童,面無表情,有時走在他前面,有時走在他后面,卻時不時停下腳步,仰頭往密林某處看過去,目光久久不動,片刻后才將目光收回來,又扭頭看向道人。
身邊有人在竊竊私語。
“就是這邊了…”
“過了這里就好了…”
然而只聽密林中一陣晃動,走在最前面的人被嚇得大叫一聲,最后面的人也大叫一聲。等到眾人回過神來,已經有十幾名提刀拿槍的山匪賊人從他們前后冒了出來,堵住了山路。
“啊!!”
有婦人被嚇得大叫。
就連那名佩劍的文人與提刀的江湖人也十分緊張。
山賊太多了。
“山賊爺爺莫要沖動,好說好說,你們求財,我們求個安全,我們都是長期從這里過的,愿意留個買路財,孝敬諸位。”
“王某乃是金刀門外門弟子,師承金刀門‘砍風刀’高化,師祖乃是金刀門的‘斬月刀’禹正青,明年開年就是柳江大會了,王某奉師門之命來與逸州的西山派送個信,都是混江湖的,望諸位好漢行個方便。”
“莫要殺我…”
山間一時有些雜亂。
唯有三花娘娘心情沉重,知曉遇到這些山賊,尤其是近幾年來,哪怕是道人,不給錢也是難以過去的,可是給錢的話,哪怕只給一文錢,也是要了她三花娘娘的半條貓命,半身道行。
是絕不行的。
于是女童仍舊沉默著,只是解下腰間的束帶,將身后背裙中的小江寒放下來。
“什么金刀門外門弟子?金刀門真要給西山派送信,商議柳江大會的事,會只派你一個外門弟子來?”
“莫不是編的名字?”
“拿出信物看看!”
“就算是真的,伱金刀門身在何地,能嚇到我們栩州的好漢不成?”
“其余人莫要廢話,拿出所有錢財,我們取走一半,老實一些,沒有私藏,可以離去,女的留下。若有私藏,砍斷手腳,喂山間猛虎。”
當即山中一片哭天喊地。
有求饒聲,有討價聲。
“三花娘娘”
小江寒已經被放在了地上,睜著一雙大眼睛,不解的看向三花娘娘,張開手要抱。
三花娘娘則往前走去。
剛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下,扭頭直直看向遠處山間,眼神微凝。
“嗷嗚”
山間有悠長的虎嘯聲。
一時山間全都安靜下來。
所有人全部愣在當場。
這一聲虎嘯,當真是響透山林,震懾人心,聲音已止,余音卻仍在山間回蕩。
“老虎爺爺來了…”
山賊們頓時露出恐懼之色。
按理來說,這么多人,有拿著刀槍,面對尋常山虎,應該不怕才對。
“要不要走?”
“不能隨便跑,我聽人說,人跑的話,老虎一定會追,就是不知道這位山君爺爺怎么樣。”
“且先看看它來不來…”
“聽說這位山君爺爺是得了道的,能聽得懂人言,要是真的來了,咱們就先給它磕幾個頭、說幾句好話再走。”
眾多商旅行人一動不敢動。
山賊們既想退去,又舍不得好不容易碰見的肥羊,心存僥幸,壓低聲音商議。
“嗷嗚”
又是一聲震天的虎嘯。
這次離得更近了。
眾人的心都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驟停了一瞬,喘不過氣來。
順著聲音看去,只見得遠方山間的樹林草叢刷刷抖動,偶爾可在樹林草叢的間隙間見到一點斑斕,可以藉此想象出猛虎體型的巨大。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雙腿發軟,都不敢動。
唯有三花娘娘盯著那個方向,目光隨著它的移動而移動,面無表情,不見慌亂,不見畏懼,只將手伸進褡褳,握住了小旗子的木桿。
“吼”
刷的一下,猛虎從林中沖出,大如水牛,快如閃電,勢如崩山。
卻不是對著眾多商旅行人,也不是對著道人,而是對著那些山匪賊人,一巴掌就能將一個拍下懸崖,一口就能咬掉半個人。
眾多山匪賊人雖有兵刃在上,卻不僅毫無反抗之力,甚至連反應的時間也很缺乏。
偶爾有人抬起兵刃,還沒有砍出,只是與猛虎拍來的爪子碰撞,就已崩斷了,或是反倒被巨力拍擊之下嵌入了自己的身體里。
瞬息之間,眾人前面的賊人就沒了。
后面的賊人見狀,慌忙逃竄。
老虎卻只是仰頭一嘯,聲音一過,他們就被嚇得怔在了原地,像是失了魂,又被老虎沖上去逐一拍死。
三花娘娘保持著站在原地、手伸進褡褳握住小旗子的姿勢,卻偏過了頭,直直盯著這只猛虎,眼中閃過幾分好奇。
僅僅片刻,山匪賊人就已全部死絕。
一行人中有被嚇得面色慘白的,有看出幾分不對的,也有跪下來磕頭的。
直到這時,猛虎這才回過頭來,看向眾人中的道人與女童,眼光閃爍,竟是朝著他們低頭頷首,像是致意,隨即才邁著步子,走入山林。
“原來也是故識啊…”
道人看著它的身影,還從它的身上看出了幾分香火氣。
看來它也是走上了正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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