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漸漸熄滅了,只剩一堆暗紅,海上顯出滿天繁星,中間一條星河橫掛,地上亦有許多螢火蟲從林子中飛出來,在空中飛舞飄蕩,遠遠看去還以為是星星落到了地上來。
風聲依舊,海浪亦未止。
宋游靠著椰子樹,裹著毛毯,一動也不動,只享受著這個海邊夏夜。
三花娘娘也似是與小沙蟹玩得累了,此時再面對這些尋常山野也經常可以見得到的螢火蟲,不免便少了幾分熱情,只緊靠在宋游身邊,扭頭一眨不眨的把這些螢火蟲盯著,將它們的熒光都收進眼睛里。最多在螢火蟲飛得離自己較近的時候,她才伸出爪子隔空抓一下,至于能不能抓得到就全看螢火蟲與自己的緣分了,要是抓不到,就只好抓一把空氣了,也不算白伸了手。
“道士…”
“怎么了?”
“三花娘娘有水神刀子,不會被水安死,你說三花娘娘可不可以去海里捉魚呢?”
“三花娘娘神通廣大,法力高強,而且聰明機智,自然是可以自己做決定的。”宋游說完停頓了一下,“不過我聽說海里有很大的魚,最大的可以把一匹馬兒也一口吞進去,能吃人的更是有很多種,能一口把貓吃掉的就太多了,所以三花娘娘就算要下水,也得先熟悉水性、先摸清楚周邊海域的環境才是明智的選擇。”
“那是多大的魚!?”
“海里的動物本就比陸地上長得大,魚里面的老虎恐怕比陸地上的老虎更大更兇猛。”
“那有鼉龍大嗎?”
三花貓睜著一雙新奇的眼睛,轉頭直直的將道人盯著。
海風吹過火堆,掀起許多火星,火星在空中飛舞,螢火蟲受驚紛飛,暗紅色的火星與瑩黃色的光點交織,一時如夢似幻。
宋游耐著性子對三花貓說道:
“如果是沒有成精的鼉龍,海里肯定很多魚都比鼉龍大,如果是成了精的鼉龍,海上沒有成精的魚多半就比不上它了,可聽說海里最大的生物也可以長到比一間房子還大許多,若是成了精的有多大,我就不知道了。”
“啊?”
“是不是很吃驚。”宋游轉頭看她,“這么大的魚,三花娘娘一輩子都吃不完。”
“會被蟲子吃掉的”
“三花娘娘很聰明。”
“那我們能看到那么大的魚嗎?”
“那么大的魚,一般是很少到海岸邊來的,因為海岸邊的水太淺了,它們太大了,會擱淺,就是觸到地面,游不動了,那就糟糕了。不過等我們到時候會坐我們的船去到大海深處,屆時大概就能看到大魚了。”
“看不到呢?”
“那就特地去為三花娘娘找一找吧。”
“大魚會把我們吃掉嗎?”
“那我們只好禮貌一些了。”
“那海岸邊有什么?”
“有…”
宋游盯著滿天星辰,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這輩子也是第一次到海邊來。
記憶過于久遠了,許多都是生澀的布滿了灰塵的陌生的詞,他只好努力的回想,吹開它們表面的灰塵,挨著挨著列舉給三花娘娘聽,將那些海生物的樣貌習慣和大致口味、怎么做才好吃,一一講給三花娘娘聽。
貓兒睜大眼睛,聽得十分認真。
即使偶爾有從她面前飛過的、近乎于挑逗她的螢火蟲,也無法吸引她的關注了,她沉浸在了道人的講述里,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里。
不知多久,旁邊的火堆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即使海風驟大,也只能使燒盡的柴多一點點紅潤,掀不起任何火星來。
反倒是星光越發璀璨。
貓兒縮在道人旁邊,幾乎團成一團,用一只戴著白手套的爪子捂著眼睛,已經睡著了。
道人收回目光,看向星空。
這個年頭,長京逸都在夜晚也許還有一些光亮,可這浪州蠻荒之地,怕是就連州城郡城也沒有幾家人門前點燈,那漁村早已是漆黑一片,地上螢火也無法與天上繁星爭輝,任何一個無月又無云的夜晚,都是一場星空盛宴。
道人目不轉睛,又在心中思索。
此前從年輕官人那里聽說海上有真龍,宋游雖不太信,可想著浪州比較偏僻蠻荒,海外又是神州以外,也許不在伏龍觀的記載之中,那海上的龍王老爺真是傳說中的真龍也說不定。
如今看來,大概率并不是。
不過也只是大概率。
宋游還是很想見識它一番的。
可也如年輕官人所說,這海上所有奇異之事,妖鬼也好,神魔也罷,亦或是什么夜叉國胡須國,都不如那小人國來得神異。
年輕官人很有見解。
若真有這么一片天地,能生活著有巴掌大的小人,常人進去也會變成巴掌大,那其中神異,恐怕還要勝于真龍。
五方土必有神異,定不難找。
國師既說它在浪州海上,瞄準浪州海上最神異的地方去,定沒有錯。
不過得在海邊多留幾日…
宋游又低頭看了眼身邊貓兒,接著繼續欣賞星光,不知遙遠繁星之上,可有人在與他隔空相望?
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
海鳥的叫聲驚醒了宋游。
此時天已大亮。
宋游直起身來左右看了看,身邊放著一個開了的椰子,一張用葉子墊著的干餅,一碗清水。行囊全都擺在旁邊,小船也依舊擺在沙灘上,馬兒就在身邊安靜的吃著草,自家貓兒卻不見了蹤影。
宋游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
馬兒抬頭看了他一眼。
“怎么?這海邊的草不合你的胃口么?”宋游對馬兒說道。
“噗…”
馬兒只打著響鼻以作回應。
宋游便笑了笑,先拿起碗來漱了口,以布擦臉,接著以椰汁就著吃了薄餅,這才看向遠處。
遠處有一片亂石灘,上邊有些小黑點,應是當地趕海的村民。近處有著一串腳印,起初還是小梅花,離開一段距離后就變成了人的腳印,不過也比正常成年人要小很多,一路通往那邊。
面前沙灘上還有一個刨出來的淺坑,剛好在海浪濕潤處,周圍圍了一圈石子,里面蓄著一點水。
宋游不急不忙,過去查探。
里頭居然已經有了大大小小幾條魚、幾只螃蟹和一只八爪魚了。
“真勤快啊…”
宋游懷疑她天沒亮就去了。
甚至懷疑她半夜就醒了。
搖頭笑笑,順著沙灘上的腳印走去。
走著走著,腳印又成了光腳,仍然遠比正常成年人要小。
同時還多了一條狼的腳印。
中間偶爾進了海浪侵蝕的范圍,便已被海浪抹掉宋游也不在意,只慢慢往那邊走去仿佛散步一樣。
逐漸看見了趕海的村民。
也看見了那名身著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身邊還跟著一頭大狼。
那名女童長得白白凈凈個子不高,光著腳丫子,褲腳和袖子卻挽得十分規矩,身上還斜挎著一個褡褳,褡褳里面鼓鼓的,又濕漉漉的,看起來似乎是裝了一些東西的。而她此時正跟在一個黑瘦的中年婦人身后,不遠也不近,隔了大概一丈多,一聲不吭,又一動不動,只站在婦人身后,目不轉睛的盯著婦人的動作。
即使聽見了沙灘上的腳步聲,察覺到有人走近,她也只扭頭看了一眼,發現是自己道士,她也沒有多說任何話,立馬便收回了目光,繼續目不轉睛的盯著中年婦人的動作,面露思索之色。
顯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婦人正在刨蟶子。
三花娘娘在認真學。
直到婦人從沙灘里將蟶子刨了出來,拿在手上,她也依舊站著不動,斜挎褡褳,眼睛緊盯著婦人手上的蟶子,追隨著它進入竹簍中,這才終于收回目光,也終于有空轉頭看自家道士了。
“你睡醒了呀?”
“睡醒了。”宋游笑著道,“三花娘娘起得真早,不會天還沒亮就來了吧。”
婦人聽見聲音,扭頭看向他們。
“伱怎么過來了?”
“我來找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捉了好多魚和螃蟹,都是你要吃的大魚和大螃蟹,還有你說的軟趴趴的八爪魚,你快去守著,不要被人偷走了!”
“這里也能看得見。”宋游對她說,“而且馬兒還在那邊呢。”
“那你也去玩,三花娘娘會找到吃的。”
“三花娘娘也在玩嗎?”
“三花娘娘在找吃的!”
“原來是正事啊。”
“你快去玩吧。”
小女童一臉嚴肅的催促道。
“我想和三花娘娘一起。我覺得這樣恐怕會比較有趣。”宋游頓了一下,“自然,我沒有三花娘娘的本事,便要靠三花娘娘多幫襯了。也想聽聽三花娘娘一早上都摸索出了什么趕海的高深技巧。”
“唔…”
小女童愣了一下。
趕海這種事,本就有趣,貓兒可太喜歡了。可毫無疑問,如果能夠和道士一起,自然會是一件更加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答應了下來。
于是拋棄了已被她偷師成功的婦人,挎著褡褳,邁著兩條小白腿往遠處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向道士,示意道士跟上來。然后又邊走邊向他講自己今天早上的經歷,講得手舞足蹈,繪聲繪色,順便將自己的戰利品展示給他看,像極了一名人類小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