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天剛蒙蒙亮。
宋游便已退了房間,按著店家說的,出門沿著黃土路往左,便遇到了要收山稅的差人。
三花娘娘特地變成了人形,穿著一身三色衣裳,十分乖巧漂亮,睜著大眼睛盯著差人看,為的就是看自己會不會被收錢——要是收錢,她就說自己不去了,回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變成貓兒,一溜煙就鉆過去了。
用來攔人的地方很少有攔得住貓的。
然而差人卻十分心善,尤其對道人心善。
“對不住了先生,官府定的,上山一人要交五十文的山稅,若帶馬騾上山,也得交五十文一匹。”差人說著停頓了一下,“不過若先生有度牒又與后山道觀中哪位道長相識,上山訪友的話,出示度牒,報出道長的道號名諱,就可以不交山稅了。”
“在下不認識。”
“實不相瞞,小人也不太熟。”
“在下只是來爬山的。”宋游謝絕了他的好意。
“那沒辦法了…”
這時小女童扭頭看了眼道人,眼睛黑白分明,又回頭盯著差人。
宋游便開口問道:“那我這童兒呢?”
“童兒…”
差人只隨意的上下打量了三花娘娘一眼,便開口說道:“這么點點高,交什么錢?先生的錢怕不是多得沒地兒花了!”
小女童頓時瞪大了眼睛盯著他。
“多謝足下。”
宋游呵呵一笑,便在馬背上的被袋里一陣摸索,摸出一小串銅錢,本身就是剛好一百文的,遞給差人。
差人收了錢,放他們進去,同時忍不住盯著他們的背影,心中嘀咕,這道人可真死板。
三花娘娘神情嚴肅,心情復雜。
有點慶幸自己沒有出錢,省下了不少的一筆錢,又因差人的話而感到生氣。但更讓貓想不通的是,馬兒都要收錢,自己堂堂三花娘娘,這么大的一個貓兒大妖怪,竟然分文不取。
“走吧。”
宋游揉了揉她的頭,往山上走去。
尊者山乃五大名山之一,上山的人果然不少,又都選在了這個時候出發,涼快,道人一行的前前后后都是人,各種各樣的人。
不過游人也就只在山下扎堆,上山走一會兒之后,人群便變得稀疏了。
宋游找到了當初爬云頂山的感覺。
只是尊者山遠不如云頂山大,也不如云頂山高,說起名氣倒是不見得誰強誰弱,至少在宋游沒有去過云頂山之前是這樣的——云頂山雖然一直以來都有遇仙的傳說,平州本身也多仙神傳說,可尊者山的神仙傳說可一點不少,云頂山下鏡島湖風景如畫,尊者山本身便如天柱,遠看又如一名站在山巔端莊有禮的老者,也是足夠奇異,何況尊者山乃是五大名山之一,還有宗教加持,論及地位還要比云頂山要高一些。
而且尊者山還有一個重要優勢——
無疾無病的正常人,都可以上得去。
云頂山想要爬上去就太難了。
因而尊者山收山稅,人氣也盛。
宋游步伐依舊不急不忙,在目前的游客中屬于中等,不時停下來,回首望一眼身后走過的山路和爬升的高度,不時與三花娘娘說兩句話,也不時停下來眺望山中某一處,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個時候只是初夏,地果還沒有出來,不過路邊的藤蔓之上已經可以見到不少紅色的小樹莓了,宋游也摘來嘗了嘗,酸甜很看運氣。
不知不覺,便已爬了挺高了。
這個時候很多人由于體力下降,開始逐漸落后于宋游,只有極少數體力很好的人,才能繼續超過宋游。
道人這身道袍有些顯眼不受韁繩馬鞍束縛的棗紅馬也不多見,許多人路過時都會看向他,尤其是那些停下來歇息的人,趁著歇息,大多都會與他攀談兩句。
道人腳步不停,倒也回應兩句。
不多時,身邊又有一名年輕官人走上來,側眼不斷打量著他們。
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了聲音。
“借過…”
同時伴隨著吱嘎吱嘎的聲音。
宋游回頭望去,是兩個裸著上身的抬腳幫,抬著一架竹編的椅子,上邊坐著一個大腹便便、官員打扮的人,每走一步,竹椅都在上下彈動,宋游聽見的吱嘎聲也就是這么來的。
山路狹窄,最多容兩人并排。
宋游和另一名年輕官人都立馬讓到了路旁,讓這兩名抬腳幫先過去。
兩個中年人都很瘦,皮包骨頭,不過想來是經常在這山上討生活的人,抬著一個肥胖官員都比大多數人走得快,一邊走一邊用汗巾擦汗。
那官員坐在椅子上,也用絹布擦汗。
“謝咯…”
“吱嘎吱嘎…”
抬腳幫抬著竹椅慢慢走遠。
宋游收回了目光,神情平靜。
這時對面的年輕官人倒是將目光投向了他,似乎終于找到了搭話的機會,拱手行禮:
“先生,有禮。”
“有禮了。”
“在下韋陰華,浪州人,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姓宋名游,逸州人。”
“逸州?那可遠了。”
“是不近。”
“先生是去尊者山上香的,還是去后山的道觀訪友的?”
“來看看風景的。”
“哈哈先生雅興。”年輕官人說著看了眼前方,那抬腳幫已經走上了上邊去,吱嘎吱嘎的聲音也逐漸遠去,不禁笑了,“趕上這個時候,往日里不愛出門的官老爺也來尊者山玩耍了,這些抬腳幫倒能掙不少辛苦錢。”
“是啊…”
宋游回應了一句,不過又有些疑惑:“足下說的趕上這個時候,是何意呢?”
“咦?”
反倒年輕官人有些詫異,對他問道:“先生不知道?”
“哦,足下有所不知,在下與童兒游歷天下,上個月才到堯州,昨晚才到黃粱縣,在山下住了一夜,今早就上山來了。倒是在山下時,也聽客棧的店家說過我們來的時間很對,只是當時還以為是最近天氣好、山中涼爽。”宋游頓了一下,“可聽足下也這么說,卻似乎不全是如此?”
“哈哈…”
年輕官人聞言忍不住笑了,拍手道:“最近確實天氣好,氣候也好,山下燥熱而山中涼爽,不過這么多人來,還是因為趕上了四月半。”
“四月半?”
“先生果然沒有聽說過。”
“足下若愿說的話…”
“嗨!獨自爬山本就枯燥,能與先生這般道家高人攀談幾句,解解煩悶,消消疲勞,實在太好不過了!”年輕官人打量了一眼宋游,又將目光從他身后的棗紅馬與仰頭睜著一雙眼睛與他對視的女童身上掃過,問道,“先生既是修道高人,可曾聽說過神仙由此登天的傳說?”
“倒是有所耳聞。”
“那便是了。”姓韋的年輕官人停頓了一下,“這個傳說還得從百年前說起…”
“哦?”
宋游也來了一點興趣。
這是未到黃粱縣時、甚至在黃粱縣問路時、到了山腳下都不曾聽說過的故事。
“百年前尊者山便是一大名山了,有說地上的人死后要成神仙,第一次上天宮去報到,就要從這尊者山上去。不過那時候爬的人也不多。百年前便有一個人來爬山,似乎姓李,便叫他李公。李公爬山路上遇見一個老者,面容慈祥,十分善談,自稱姓艾。李公也是個善談的人,爬山路上又沒有見到別的人,便與艾公攜手同游,一路上相談甚歡,互相照顧,都對彼此有了深厚的感情。”
年輕官人說著頓了一下:
“到了山頂,歇息片刻,要下山時,艾公卻對李公行禮說,他本不是來尊者山爬山游玩的,而是去天宮上任的。
“因為他是豐州人,生前有德行,所以死后可以做神仙,替天宮保管倉庫,南邊幾州的人成了神仙第一次上天宮,都要從尊者山上去,時間便在每年四月半和十月半。念及和他有緣,而且一路上說什么都能聊到一起去,不忍心隱瞞他,于是告知他真相。說完與他告辭,請他不要隨便告訴別人,便從尊者山的山頂上,一下子飛上天去了。
“后來李公回來請人去豐州那個地方問了問,果然有這么一位德行之人死去,并且很快道觀的神冊中就有了他的名字,一切都和他說的一樣。”
宋游聽完笑了,說了一句:
“看來他沒有遵守信用。”
“也許是無意傳出。”
“倒也是一番緣分了。”
“可不是嘛。”年輕官員說道,“這個故事傳開后,爬尊者山的人就越來越多了,經常有人趕著這兩個時間來爬,聽說后來也有人在爬山的時候遇到了去天宮上任的神仙,有的能與之交談說話,有的能與之結交,還有的只能看到半隱半現或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影子,甚至還有的估計原本就會法術,并不走路,而是從天上飛過去,也被人看見,也不知是真是假。”
“神奇。”
“所以這段時間來爬尊者山的,很多都是想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路上遇到去天宮上任的神仙,沾沾仙氣福氣。”年輕官人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宋游的神情,面露疑惑之色。
“足下也是來偶遇神仙的嗎?”宋游卻對他問道。
“在下平生就愛尋覓山水風景,尊者山是早就想來的了。”年輕官人說道,“不過神仙除了長生不老,神通廣大,聽說也都是有德行的人,若能偶遇神仙,與之同行,就算沒有什么仙氣福氣,也定是一件幸事。”
“足下言之有理。”
“不知先生又去哪里呢?”年輕官人直言問道。
“足下不會懷疑我是神仙吧?”
“先生儀態氣質頗為不凡,馬兒無需韁繩而不亂跑,童兒更是漂亮得宛如仙童,渾身纖塵不染。”年輕官人對他拱手,恭恭敬敬的說道,“即使不是神仙,也定是世間難得的修行高人。”
這番話聽起來實在耳熟。
看來在這個時代,世間凡人尋覓神仙的想法都差不多。
許是世事太枯燥了,去山中找神仙也算不錯的消遣,以至于就連許多文人雅士也不能免俗。
“哈哈…”
宋游心情開闊之下,也笑了兩聲,對他說道:“在下只是薄有道行的修道之人,足下若是想找神仙,便不必來找在下了…不過嘛,在下一路走來倒是看見好幾位老翁,很像是去天上上任的神仙。就好比后邊的這一位。”
道人笑意吟吟,看向了后方。
“哦?”
年輕官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有一名身著華袍的老者,獨自一人,從山下往山上走來。
這老者鶴發童顏紅光滿面,神情和藹,氣質出塵,明明衣著不凡,卻又沒有仆從,明明白發蒼蒼,走在山路上,卻又臉不紅氣不喘——
即使道人不說,等他回身看見,怕也會覺得這是去上任的神仙。
然而這樣的老者,他一路也遇見好幾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