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懸在空中,繞成階梯。
僧人站在半山處,舉頭望月,久久沉默。
許久才低下頭,繼續往上走。
身著舊道袍的道人依舊盤坐高臺中央,侍女在身后乖巧坐著,還有一只三花貓在高臺上玩著三色布球,既不管道人如何,也不管他,最多是在他走上來的時候扭頭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忙于自己的事了。
一爪撥球,一爪攔阻,明明只有一只貓,卻忙得很。
忽然左爪敗給了右爪,布球一不小心被撥到了高臺邊緣,攔阻不及時,落了下去。
“刷!”
貓兒頓時沖過去,扒在石臺邊,探頭盯著下落的布球。
石柱可是有數十丈高。
貓兒愣了一會兒,眼睜睜看見布球落下去,等看到落點后,才一扭身,跑下去撿。
僧人則又坐在了道人面前。
“宋道長,有禮。”
“大師何事?”
僧人幾乎毫無廢話,直接說道:“貧僧想留在鬼城,度化冤魂惡鬼。”
宋游停頓了一會兒,開口問:“何為度化?”
“怨者心安,惡者向善。”
“留多久呢?”
“此地不需要貧僧為止。”
“大師須得知曉,若陰間地府建成,未來便是輪回之道。”宋游說道,“大師度化的這些冤魂惡鬼,一旦入了輪回,便一切從新。”
“片刻心安亦是心安片刻心善,亦是心善。”
“那人間的人呢?”
“人間有很多僧人,鬼城卻只有貧僧一人。”
“可若是我說,大師在這鬼城中,只可寬慰鬼心,勸鬼向善,不得大肆宣揚佛法呢?”
僧人聽了心中毫無所動,面色也依然平靜,雙手合十低垂頭顱,只說了一句:
“這便是貧僧的佛法。”
“大師想好了嗎?”
“想好了。”
宋游便不再與他多問了,只如實說:“大師這段時間隨陰官走遍鬼城,不知是否從陰官那里聽說,在原先國師與天宮的計劃中,由于人間地府輪回一說本就有佛門思想的參與,在這陰間地府,也留了一個位置給佛門的某位菩薩。”
“貧僧不是菩薩,也不敢為菩薩。”
“還記得在禾州歸郡,在下對大師說過的話嗎?大師注定是要成佛的。”宋游淡淡道,“而今大師佛法高超,功德無量,僅以歸郡之功,便不亞于天上的許多神佛了,更何況別地功德。”
“貧僧道行卑微,難堪此任。”
“此言差矣。”宋游搖頭說道,“今日大師愿意留在此處,為解陰魂困惑,為消陰魂怨氣,為勸惡鬼向善,從此甘心舍棄人間風景,留在這不見日月的鬼城,便已是此間陰靈們的佛了。”
“貧僧并不為此。”
“在下已等待大師多時了。”宋游依舊如對岳王真君一樣,誠心說道,“無論是讓天宮決定哪位菩薩坐鎮于此,或是佛主來決定,在下都不放心也絕不會答應。若大師不愿意,也可自由行走鬼城,只是那位置便一直空著好了。若大師愿意,天宮與佛門那邊,自然交給在下應付,此后大師坐鎮鬼城,是佛也好,菩薩也罷,陰間陰靈、人間百姓心中自然有秤。”
僧人雙手合十,閉目而坐。
月光灑下,琴聲飄蕩。
僧人比幾年前的容貌滄桑了許多。
過了許久,他才睜開眼睛。
“阿彌陀佛…”
僧人睜開了眼睛,對他問道:“天上神佛,可會輕易答應道長?”
“那是在下的事。”宋游也回應著他,“大師與我各有所長,就如在歸郡時一樣,大師做大師擅長的事,我做我擅長的事,如此而已。”
“阿彌陀佛…”
僧人又低頭念了一聲佛號,隨即緩緩起身,眼睛亮如明珠,站起來對道人說:“道長也還記得貧僧說過的話嗎?”
“請說。”
“貧僧雖無算命窺天的本事,卻有一顆看心的眼睛,天地混亂,道長不會這么一直逍遙下去。”
這一句話,也將宋游拉到了那日的滿天風雪中。
當時回的什么來著。
都已經忘了。
僧人已往下走去。
走到一半,又抬頭望了一眼明月,沉默許久。
其實他來這座鬼城,也就一個半月,上一次看到明月,也就兩個月前,只是如今甘愿留在這里,怕是要很久無法得見明月了。
僧人低下頭,繼續往下走。
貓兒哼哧哼哧的,也終于爬上來。
這只貓兒,玩個球而已,在哪里玩不是玩,偏要在這數十丈的高臺上玩,常常落下去,光是一上一下的撿球都麻煩得很。
秋去冬來。
天宮神靈又來過幾次,還是青木仙翁在中間傳話。
宋游挺喜歡與這仙翁打交道,他并不幫著天宮多言勸說,只做傳話的中間人。
宋游并不是國師,與他們沒有利益交換,自然毫不退步。
要請岳王神君來做鬼帝坐鎮陰間地府。
要請何仙翁來做第一殿的殿君,也就是數十年前大晏危難之際站出來扶大廈于將傾、救百姓于水火的那位何相,最后因在這個過程中觸動了權貴階層的利益而身死,死后因民眾香火信念成神。說來他還與宋游的師祖有過緣分——當年他去東方搜尋良種就受到過天算道人的指點。
雖然宋游也從沒有見過天算道人,可自家師父的師父,聽來總覺得親切。
這么一個有德行、有能力、功德無量,又被皇室卸磨殺驢而死的千古名臣,在天宮也是閑職,出任殿君再合適不過了。
宋游直接與他相談,請他到此上任,至于天宮認不認,其實無關緊要的。
只要他們不敢出兵來討,陰間陰靈認了,世間百姓也認了,天宮也是得認的。
神靈不過就是這樣,存在于世人心中,而不在道觀的神臺或神冊上。
佛門也來過一趟。
只是佛門勢弱,本身由誰坐鎮地府,也不見得由得了自己做主,如今宋游又如此強硬,西天使者只問了一句,知曉是誰,便恭敬離去了。
冬日也逐漸離去。
明德九年初春。
人間鬼城將要建成。
此時的業山附近已不再是一片荒涼,而多了許多綠意,一名小女童盤坐山上,認真修行,每日都離大妖更近一步。
燕子卻有些苦惱。
此前近一年里他費盡了心思,銜來草種灑滿業山周邊數十里,不僅木靈之法進展極快,連自家身化萬千的神通都有了極大地進展,到如今這里的陰氣鬼氣倒是差不多全部消散了,可這種草種還是受其影響,生長得不如別地的野草蔥郁。
倒是那青木仙翁最后一次來此,臨走之時,說此地只有野草而無山樹,并不協調,于是揮手使地上長出了許多樹,倒是都長得郁郁蔥蔥。
燕子常常過去感悟其中奧妙。
忽然身后一片靈光大盛。
燕子敏銳的瞬間回頭。
小女童也覺得疑惑,抬頭看了看天,什么都沒有看到,隨即繼續把頭往后仰,倒著的業山便映入了她的眼簾。
只是兩只小妖回頭看去時,業山卻依舊是那模樣,絲毫不動。
燕子率先飛了過去。
小女童撓了撓頭,也起身走過去。
剛進業山,便見山中天地突然變得廣闊了許多——山中世界原先就已經比外界看來的業山要大許多許多了,如今更是又變大了許多,以至于站在門口一眼都幾乎望不到邊界了,原先進山便是鬼城,如今的鬼城,卻已經出現在了遠方。
恐怕方圓已有數十里寬。
“真是了不起…”
燕子不由得低聲呢喃一句。
等到貓兒也跑過來,與她一同往前飛。
到了那座鬼城,接近城中石柱,便見道人已經站了起來,踏著懸浮石階,一步一步往下方走并已經走到了一半。
狐貍侍女也已回到了主人身后。
道人走下石柱高臺,迎著眾多陰鬼的目光,走向那方琴臺邊的兩道身影,先行了一禮:
“多謝二位幫忙。”
侍女坐著不動并不出聲。
女子則將手肘擱在琴臺上,撐著下巴,慵懶的看向他:“舉手之勞…”
“一直有個問題,想請問足下。”
“直說便是。”
“你們又是怎么知曉國師在練長生丹的呢?”
“說了道長信嗎?”
“足下說,我便信。”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女子抬頭看他,“其實這種方法古來有之名曰陰陽延壽法,只是過于歹毒,加之方法有缺陷,效果不好,最多也只能延壽百年,只有少數走了邪道的修士才會用。然而晚江多年前行走天下,偶遇有人搜集藥材,藥材與陰陽延壽丹有七八分相似,狐貍的好奇心不比貓差,在好奇催使下,跟隨查探,這才知曉,人間竟已有人將陰陽延壽法改良無數代,真是天才。不過那不是國師,是國師的父親。”
“足下好耐性。”
“反正也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女子停頓一下,“如今鬼城已然自成一片天地,再無人神妖鬼可以隨意進出,岳王神君也來了,第一殿的殿君也上任了,西天的代表也歸位了,不知道長又有何打算?”
“在下下山是為了行走人間,自然要離開,繼續游歷天下。”
“何時離去呢?”
“不日就將離去。”宋游再次行禮,“多謝二位相助,也多謝足下一年琴聲相伴,解了在下許多枯燥,也為鬼城陰靈添了許多心安。”
“只為道長而彈。”
“道長不信?”
“說正事吧。”
“道長真無情啊。”
“好,便說正事。”女子神情也鄭重起來,坐正了,抬頭與他對視,“此前晚江說的話,道長考慮得如何了?”
“考慮了許久。”
宋游內心毫無波動,與她對視:“我們該有一場合適的交換。”
“什么交換?”
“鬼城雖然建成,也很牢固,但為防萬一,同時保證此間天地正常運轉,需要一位大法力者坐鎮其中。”宋游對她說道,“足下若愿意坐鎮人間鬼城直到陰間地府凝聚而成,也算造福陰靈,這枚由陰靈練就的長生丹,便可贈予足下,助足下修成九尾。”
女子頓時神情一凝,與他對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