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天后,似乎已是冬季了。
一行人也早已經進了越州。
道人獨自拄杖走在前邊,棗紅馬依舊沉默的跟著,只是三花貓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前后左右的到處跑、到處聞、到處看,反倒身后不斷傳來講話聲。
“老燕仙怎么變成燕子神的?”
“朝廷敕封,功德成神。”
“是怎么變成神仙的?”
“老祖宗本身就是神靈,有香火傍身,只是僅限于安清一地,沒有朝廷敕封天宮承認罷了。最近兩年整個栩州都是信徒,加上朝廷敕封,自然只需拋棄肉身就自動塑成神靈法身,升天而去,位例仙班。”
“拋棄肉身!”
“怎么了?”
“怎么拋棄肉身?”
“就是死掉。”燕子解說道,“老祖宗本就差不多該壽終正寢了,當時我就守在門外,不知哪里傳來一聲雞鳴,老祖宗就升天了。”
“這樣呀…”
三花貓學著道人的語氣中。
似乎少了許多熱情。
“都是這樣的,很多神仙都是這樣的,只是后人傳著傳著,就會傳得變了樣子,聽起來就好像很了不起了。”燕子小聲說道,“但其實很多神話傳說故事最開始的時候都是很普通的。”
“聽不懂。”
“反正就是這樣子。”燕子也不愿意貓兒把自家最厲害的老祖宗給看低了,于是又說,“但是老祖宗很厲害,也托了先生的福,還沒上天為神就已經有很多人誠心信奉他了,香火愿力遠超從前。加之老祖宗成神前就有千年道行,以后一定是一方大神。”
三花貓聽得一愣一愣的。
一邊邁著小碎步往前走,一邊往旁邊扭頭,看著與她隔了一匹棗紅馬低空飛著的燕子。
燕子見狀便又繼續對她說:
“你知道成為天宮正神之后,第一次飛升上天要從哪里上去嗎?”
“不知道”
“東南西北中各有一座山離天最近。最北邊的就是我們之后要去的天柱山,還有南邊的尊者山,西邊的天盡山,東邊的無邊山,以及中間很多皇帝都經常去的鼎山。它們最高,神靈要想到天上去當神,第一次就要從這里上去,不過之后就隨便了,一下就可以飛上去。”
“好厲害…”
這可真是觸及到了三花貓的知識盲區。
試問她一只信徒只遍布幾個村,還沒有朝廷敕封的小貓兒野神,連地神都不如,哪里知曉這些事情?
偏偏她還愛聽,愛聽得很。
聽來只覺得神奇極了。
這樣的對話,道人已然習慣。
自從燕子回來以后,一路上這兩只小妖怪有空便會交談。
多數時候是三花娘娘纏著他說,問東問西,燕子起初膽怯,不愿多聊,等來了興頭,這才正常對話。
最開始燕子講他在海外的見聞,遇見的兇猛吃人的妖魔和比房子還大的魚、能馱起一座小島的龜,三花貓則講當初在祥樂分別之后,自己和道人一路上遇見過的山神,見過的皇帝和蛇仙,還有到北邊以來除過的妖怪,從平州借來的大山,很多細節宋游都以為她是記不清楚的,結果卻沒有想到她只是平常不講,其實一點也沒有忘。
昨天終于講完了,今天又講這些。
久別重逢之后果然是有這么一種神力,恰當的時候能使原先的交情更上一層樓。
這種神力對人有效,對妖也有效。
貓兒和燕子此次再見之后,似乎比幾年前少了不少生分。
也許是燕子離開之后,孤身漂泊海外,常常想起當初在路上三花貓辛辛苦苦給他捉的蟲子,這才如此。
這樣也挺好。
小孩子的成長總要有同齡人的參與。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同行,畢竟心理年齡差距較大,三花娘娘的心性成長又與人不同,或者說大多數妖的性格成長曲線都與人不同。好比說三花娘娘作為一只成年的貓有成熟的一面,自理能力遠比少年人強,可她作為一只貓,又有幼稚的一面,也許只相當于幾歲孩童,但細算起來與幾歲孩童也有不少差異,便是種族間的差異了。
而她的這一面,還變化得很慢。
燕子雖已是少年,但性格單純內斂,此前也多在山中,不沾世事,加上妖怪、動物和人的思維不同,雖比三花娘娘成熟些,卻也很有限。
如今去海外歸來,也只是多了些見識少了些膽怯罷了。
一貓一鳥倒是有一些話講。
或許對他們倆都挺好。
只是燕子好似永遠也改不了怕貓一樣,就算再怎么交談,也要和她保持一定距離。
“不說了。”
燕子撲扇著翅膀,看向遠處:“我要繼續去前邊探路去了。”
說著稍一用力,便沖天而起。
很快就消失在長天之中。
三花貓稍微停下來,用后腳撓頭,這才又邁著小碎步追上去,追上道人,忙問道:“道士道士,神仙第一次真的要從那些地方登天嗎?”
道人轉頭看她,一臉微笑。
“是真的。”
也是耐著性子回答。
不久,燕子飛了回來。
“先生,前面翻過一座山,再往左邊走,就是黃沙山了,大概有二十里路。”
“好。”
越州不再是草原,地形和南邊差不多,有山有河又有樹,最多常見的樹和逸州栩州等地有些差異罷了。
翻過一座山,便看得見黃沙山了。
黃沙山算不得高但是很大,其實不是黃色,是紅褐色偏黃的巖土,風化成沙十分貧瘠,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樹,在這冬天也多是枯的。山上雜亂的建著許多木頭小房子,不知是年生久了還是本就如此,顏色都偏黑,遠遠看去,大小似乎剛能睡人。
一條小路,直通向山腳。
山上就無所謂路不路了,反正幾乎不長草,到處都可以走,最多走的人多的地方,被踩平了,便像是一條路。
隱隱看見山上有人在走動。
也有人提著木桿紅纓槍從山腳沿著小路往這邊走來,不知要往哪去。
就規模和人數來看,這長槍門恐怕遠勝于西山派、云鶴門與金刀門之類的江湖門派,估計只有水運私鹽這類利益幫派才能超過它了。不過這種利益幫派與這類專門練武的江湖門派又不同了,無需相提并論。
究其原因,是因為大晏正值盛世,對江湖門派自然有所管理,正常的江湖門派,哪怕云鶴門在朝中有靠山又善于經商,西山派躲在深山,只要核心弟子是專門練武的,人數一多,都會引起朝廷警惕。只有像是長槍門這種,位于北方亂世,又有邊軍大佬支持,這才能發展壯大。
十幾年前戰爭過后,越州基本就已經空了,百姓都沒有,自然也沒有官吏,誰還管得了長槍門。
聽說到了后來,北邊因戰爭死了親人的江湖武人,許多都來投靠了長槍門。那些流離失所無處可去的人,但凡想練武的,也首選長槍門,學而有成之后可以通過長槍門直接進入鎮北軍,只要本事高,前途無量。
正想著時,前邊便有幾名帶槍的漢子走來。
都是粗糙的木桿紅纓槍,或是隨手提著,或是拿在手上杵著,或是扛在肩上,零零散散的走來,不知要去哪、要做什么,邊走邊聊。
看見道人,他們不免有些新奇,多打量了道人幾眼,又不禁互相對視。
如今北方大戰剛歇,在這邊本來就難以見到外人,更何況這道人帶了一匹馬卻不用韁繩,帶了一只貓,竟也老實跟著,再打量這道人,道袍雖舊卻也干干凈凈年紀雖輕,卻是一臉從容。
“這位先生…”
有個人停了下來,扛著紅纓槍問道:“可是從別地來我長槍門訪友的江湖武人同道?”
語氣間有大晏人對道人常見的尊重。
“非也。”
宋游也停在路邊,側過身子,面朝他拱手:“在下只是一游方道人,途徑言州時,偶然在草原上發現不少郵筒,本該是從遼新關送往遠治城或別的地方的守軍家書,其中不少應是長槍門的子弟,要寄往長槍門的,在下正好要往這邊走,就順道帶了過來。”
“什么郵筒家書?”
“拿出來看看。”
眾人聞言皆圍了過來。
“便是這了…”
道人轉身將手伸進棗紅馬背上的被袋里,稍一摸索,就摸出了兩根竹筒。
遞給最先說話的一名漢子。
漢子接過之后,上下打量。
“我不識字…”
隨即回頭對身后人說:“你們誰識字?”
“我也不識字…”
“我倒認識幾個,也就幾個。”
“帶回去看看吧…”
中間還夾雜著幾句聽不懂的地方話。
宋游便又從漢子手中將竹筒拿了過來,對他說道:“這支寫著,越州霧郡黃沙山長槍門劉胡子,這樣的還有十幾支。”
“劉胡子?”
“三堂堂主是不是就叫這個?”
“這不是劉堂主的名字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幾句,又商量起來。
片刻之后才商量出個結果,由最先說話的那漢子帶著宋游去黃沙山上,其余人則繼續向前。
燕子在空中輕巧劃過,跟隨著道人。
“有鳥…”
“該打下來的!”
“天天吃豆子、鼧鼥鼠和兔子,我都好久沒有吃過鳥肉了。”
“俺也一樣。”
燕子不知不覺飛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