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只言片語,哪里談得上恩情與報答?諸位生前便保家衛國若死后能繼續保得一方安寧,該在下替百姓謝過諸位才是,若諸位真能藉此得證陰神之道,也該是諸位辛苦得來,皆與在下無關。”宋游笑了笑,已然站了起來,“在下再去逛逛這遠安城。”
“小的領仙人去!”
眾鬼紛紛跟著,為他介紹。
將這城中仔仔細細逛了一圈,他們才紛紛散去,這時宋游與貓馬已經回到了原位,就是原本城中守將住的地方,宋游今夜準備在此過夜。
此時身邊還剩一只鬼,便是唐安。
宋游正好對他問道:“聽將軍先前說此次塞北人之所以再度來犯,是因為有妖鬼參與?”
“聽往來邊境與草頭關送信的人說,塞北人軍帳中有妖鬼助陣。”唐安如實答道“不知他們從哪找來的妖鬼,竟然愿意幫人打仗,若非如此塞北人恐怕也不敢南下。”
“厲害么?那些妖鬼。”
“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根據送信人的口風,肯定比不得那幾位妖王。”唐安說道,“妖鬼畢竟與人不同,軍中人多,膽氣雖壯,但遇上有道行手段又詭異的妖鬼倒也麻煩,聽說陳將軍回北方坐鎮之前,邊軍已被那些妖鬼鬧得人心惶惶,陳將軍去了后,才安定了下來。
“原來如此。”宋游皺起了眉頭。唐安卻悄悄看向他。
“將軍莫急。”宋游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也露出笑意,知曉他的意思,也并不磨蹭,“在下可贈將軍一縷靈力,好使將軍能走回逸都。”
說完便伸出手,手心有一道流光。
唐安低頭看向這道流光,眼中倒映著它的光澤,連忙拱手:“多謝先生!”
“你我算是半個故人,無需客氣。”
宋游將手一抬,流光便飛起,沒入他體內。
唐安頓時渾身一個激靈,鬼軀好似都冒出了一陣光澤,幾息過后才消散下去。
“雖說知曉將軍心意堅決,無所畏懼,卻也得提醒將軍,此去逸州,有幾千里路,山高水遠,路上既有邪魔惡鬼,也有除妖除鬼的人,還有宮觀寺廟與路邊神像,有愛對鬼吠的狗,尤其中間要過禾州,禾州無論妖鬼亦或是民間高人都不少。”宋游提醒他道,“若遇見高人,將軍可如實告知他們,是在下助將軍回逸州,請他們高抬貴手。過了禾州應當就會安寧許多了。請將軍莫要進城,路上遇見廟宇,最好避開。至于沿途村落守夜的狗,將軍道行雖不算深,卻也實在不算淺了,想來是不足為懼的。
“先生大恩,在下沒齒難忘!”
“再說一遍,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靈泉縣人,若回去之后,還能遇見令正,遇見令弟,遇見對門的羅捕頭,請替我向他們帶聲好。”
“在下謹記!”
唐安說著頓了一下,卻又問道:“不過在下即使回到逸都,見到內人,卻也陰陽兩隔,今后還是要再尋安身之處,卻是想再請教先生,那豐州的陰間鬼城到底能不能去。
宋游聽著有些感慨。卻不是陰陽兩隔了······
不過無論陰不陰陽兩不兩隔,等他回了逸都,也確實要尋安身之處。
于是他想了想,才對他說:“諸位將軍校尉在北邊軍中的舊識鬼差不是勸諸位不要去嗎?”
“確實如此,然而在下自詡一生坦蕩,除了少年不懂事時有過些小錯,此外沒有做過虧心事,這也不能去么?”
宋游與他對視片刻,依然說道:“在下沒有去過豐州,卻是不知那邊情況,只是畢竟不是小事,得勸將軍慎重一些。”
唐安也與他對視,片刻后才拱手:“明白了。”
“將軍慢走。”“先生告辭!”
唐安行了個大禮,轉身快步而去。
宋游則目送著他,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借著三花娘娘舉起的燈籠,開始取出被墊,就地鋪開。
受人恩惠,要將之還了,如此才算是一樁美事。五年前在逸都遇見的舊事了,竟然能在這里了結,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句號。
就算僅僅如此,此行也不虛了。愿君一路順風,直到故鄉處。“唉······”
宋游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三花娘娘找了個地方將燈籠掛著,學著他嘆口氣,也變成貓兒,在羊毛氈上趴了下來。
清晨的陽光直直的照到了面門。
宋游清醒了過來,也睜開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藍天。
昨夜本是在房中睡的,有瓦頂遮月、房門擋風,屋中雖然沒什么別的東西,卻也只是簡陋而已。如今醒來,卻已只剩四面黃土墻,甚至這黃土夯成的墻壁都有些破損,所有梁柱桌椅都已消失不見,唯有一桿燈籠,插在土墻的裂縫上。
眼前哪里有房頂了?
連天上飛過的鳥兒都看得清楚。
幸好早晨無風,可晨光卻實實在在的照在了臉上,將道人催醒。棗紅馬安靜站在一旁。
腰間也很暖和。
掀開毛毯低頭一看,三花貓正靠著自己腰間,仰躺著露出肚皮。她倒是舒服。
感覺到光,三花貓嗯了一聲,用一只爪子來捂住眼睛。“......”
宋游把毛毯蓋回去,抹了一把臉,小心站了起來。穿上鞋子,出門一看。
外頭是個寬敞的空地。似乎曾是一片院落。
院落外四處都是斷壁殘垣,一片荒廢之景,墻邊路上都長了野草,也無人清理,唯有道人和棗紅馬昨夜踩出的一串腳印,也十分模糊。夜里所見的完備的軍事要塞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這無疑是春日草原中的一個黃土世界。
無論地上、墻壁,皆是黃色。殘破之余,又添一抹荒涼。
屋中的三花貓感覺到他的離去,本是只翻了一個身,便繼續睡,可閉上眼睛沒多久,又不安心,于是把頭伸出毛毯,瞇著眼睛看他,一張小臉上竟清晰可見的出現了糾結之色,過了一會兒,才糾結出個結果。
于是邁出毛毯,跟了上去。
一人一貓便又在城中轉了一圈。昨夜終究是晚上,看不清楚。就算看得清楚,也與此時不同。
如今再走一圈,才更能看清這遠安城的設計,甚至一人一貓還走上了城墻,在這寬得可以跑馬的城墻上,繞著整座遠安城走了一圈。
前朝建的城,十幾年前荒廢的,此時竟有了一種歷史的蒼涼感。比之昨夜,自是別有一番風味。
三花娘娘也不問他去哪、要做什么,只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偏偏她又很好動,好奇心強,總是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到處亂跑,仿佛在專心做著自己的事情,完全不關他的事或完全不關心他做什么似的,可無論如何,又始終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城樓、箭樓,都還保留著。
甚至站在城墻邊上眺望遠處,還能看見那連綿成線的烽火臺。墻上還有箭簇損傷的痕跡。
昨夜是城中原本的樣子。
如今則是這座城現在的樣子。
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也是這樣。只是不知能留多少年了。
宋游倒希望它能長存下去,最好留到幾百年后,這樣的話,自己和三花娘娘如今走過的地方,還會有很多后人來再走一次。
宋游停下腳步環顧一圈。隨即抬起手來,掌心攤開。“倏倏······”
十幾道流光自手中飛出,落在這座遠安城的邊緣,一半用以恢復周邊土地的生機,一半用來封住城中陰氣鬼氣。
從此只要這城中的鬼自己不外出作亂,便影響不到周邊的土地。只是還得再留一手。
宋游在甕城上邊找到了一截插在城墻中的木料,似乎原本這里也有建筑,伸手在木料上輕輕一掰,便掰下一塊來,放在手心里一揉搓,便只見得木屑紛紛揚揚的落下,等打開手掌心,里頭的木料已成了一個大致的令牌的形狀。
“走了。”
宋游對三花娘娘說道。說完便轉身走下城墻。
三花貓則依舊站在城墻上的垛口上,用一雙琥珀似的眼睛眺望遠方天地,不知在想什么,又像是完全沒有聽見道人的話一樣,直到片刻后她才轉身從垛口上跳下來,小跑著追上道人。
“我們走了嗎?”“走了。”
“不多玩玩嗎?”
“這里有很多耗子嗎?”“很多的。”
“草原上也多還有兔子,兔子能賣錢。”“是哦······”
回到過夜處,收拾好東西,一人一貓一馬便繼續邁著不急不慢的步子,走出城洞,又在城外池塘鞠一把水洗臉,回身稍一施法,聚土成墻,在城門前起了一堵大約四尺高的黃土墻壁,隨即便離開了這座龜城。
再回頭看時,那土城已很小了。
宋游大致知曉國師留著這龜城、又將鬼兵鬼將們收攏于此是要做什么了。陰間地府將成。
陰間自然是要有鬼兵的。
不過莫名其妙的,宋游卻又覺得,也許自己與他們也還有再見之日。
也有可能沒有,或者等自己游歷一圈,回到陰陽山伏龍觀養老時,會在很多年后,以某種渠道聽說這言州草原上有英魂,頗為靈驗,又或是其中哪位德行與本領尤為出眾的成了什么什么神官,手下草神雜神多少多少,如此也算是另一種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