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方最先來,比宋游都先到。
然而寒酥藥鋪早就空了,最多富人家中還有存余,卻也得先救自己家人。
藥材幾天后才到,杯水車薪。
又過幾天,才從郡城傳來了完整的治療方法,加上幾名從普郡來的大夫,大約到十多天時,才有第一批真正勉強能管幾天的藥材送來。之所以勉強能管幾天,還是因為寒酥所剩人口本就不多,據說蔡神醫研究出治療之法的消息已經被禾州緊急送往了京城,要請昂州援助。
逐漸有病輕的人痊愈了。
這時病遷坊中倒有了些變化——
若是有人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被治好的人會是自己,若是所有人都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先被治好的會是自己。
有人說道人和僧人優先救城中富人貴人,又有人說他們尤其不愛救富人貴人,有人說他們每日本能幫更多人,卻要塞了錢才肯幫忙。僧人問起道人是否在意這些流言蜚語,道人則反問他,僧人笑笑,道人亦笑,卻是無人在意的。
越接近黎明,人們便越渴望光明。
向來如此。
不覺已到十五天。
此時寒酥病遷坊中雖仍有大量病患,并未痊愈,但僧人與道人所能做的,卻差不多已經做完了。
一度法師的救苦救難咒是簡單的佛門法咒,有法術傳承的寺院基本都會,但一度法師卻用得十分熟練,效果便也非凡。在宋游的幫助下,一度法師的救苦救難咒幾乎惠及到了寒酥病遷坊中每一個人,無論病輕病重。
該延緩病情的也已經延緩了。
這方面一度法師出力就不大了。
一行人已無需再在寒酥久留。
只是病遷坊中的病患仍舊喜歡圍在一度法師身邊,聽他念經講法,一度法師亦十分耐心,即使再怎么疲累,也照顧著這些百姓的心情,耐心與他們講述著佛法、慈悲、為善之道。
宋游往往只在一邊看著。
莫說他是個假道士,就是他是真道士,或是天宮神靈,這時也是阻擋不了的。
寒酥有僧人,別處亦有道人。
未來誰盛誰衰,一切難說。
第十六日,清早。
“刷!”
一只三花貓從墻頭上跳下來,不顧四處的病患行人,邁著小碎步在人群中穿梭,很快鉆到道人的身邊。
胖僧人也與道人坐在一起。
“三花娘娘回來了啊?”
“對的。”
宋游偏頭看著她,伸手摸摸她的腦袋,隨即抬頭看了眼天空。
今日時節倒是應景。
不多時,有專人來發飯。
在病遷坊中負責發飯送藥的,多是原先衙門中的胥吏,姓金的中年人便在其中,有宋游與僧人的照料,他倒是還活著。
“先生,大師…”
發到宋游和一度法師這里來時,兩人才發現今日的飯不同以往。
早飯多是稀粥,今日濃稠了許多,粥里還可以見到一些肉沫,每個人還贈一塊白面饃饃。發到僧人手上,因為僧人不吃肉,發飯的胥吏們便給了他兩塊饃饃和一個特意準備的菜包子。
姓金的中年人左右看了看,還從袖口里摸出一截血腸和幾塊肉干,遞給宋游,又從另一邊袖子里摸出一塊柿餅,遞給僧人。
“這是舍弟托人送來的,皆是心意,請務必要收下。”
“多謝足下。”
宋游很大方的收下了。
旁邊僧人本欲拒絕,但見道人拿得干脆,這才勉強收下。
隨即拿著兩塊白面饃饃與菜包子,左看右看,這才疑惑的問道:“為何今日似是有些不同呢?”
“大師已不知曉今日何時了嗎?”
“卻是不知。”
宋游便露出微笑。
看來是禾州太苦,行走歸郡,一心濟人,以至于忘了時日。
于是便對他說道:“今日明德五年臘月三十,已是除夕了。”
“啊…”
僧人不禁一愣,隨即也感慨萬千。
“竟是除夕了!”
“除夕除疫,正好應景。”
“卻是沒有除完…”
僧人眉目間仍有些憂心,掰開手里的饃饃,隨手放下,想遞給貓兒吃。
然而貓兒只是低頭嗅了嗅,看他一眼,便果斷扭頭,轉向道人,吃起了道人手上的肉干,一邊吃,還一邊回頭瞄向僧人。
“大師何時離開?”
“也是今日。”
“那便正好同行。”
“哈哈。”
“快吃吧。”
宋游又將肉干與血腸分給劍客。
肉干就是很普通的風干肉,血腸則似乎是寒酥的特產,多半也是逢年過節才能吃得起的東西了,只是他是外地人,不太能吃得習慣。
宋游幾口喝完了肉粥,將血腸分給了病遷坊中的老年人,回到屋子,收拾好行囊,便與僧人一同,準備離去。
一時病遷坊熱鬧了起來。
道人與僧人住在病遷坊中間的一間屋子,從這里到坊口也就幾十丈遠,卻聚集了不知多少病患,且越聚越多。
但凡還能走得動的,都聚在了兩旁,沿街相送。
“先生要走了嗎?”
“大師今后去哪?”
“多謝先生和大師啊…”
“先生是神仙下凡啊…”
“大師乃是真菩薩…”
“小人給先生和大師磕頭了。”
“先生和大師大恩大德,老身怕是這輩子也報答不了了。”
雜亂的聲音在兩旁此起彼伏。
僧人和道人表現不一。
僧人會十分耐心的一一回復,告知他們自己為何要走,之后又去哪里,安撫他們的心,又與他們一一道別。若遇到有人行禮,逐一回禮,若遇到有百姓下跪磕頭的,都連忙去攙扶,不厭其煩,不辭辛苦。若遇到有人解下身上的首飾贈送,則統統回絕,反倒將自己早上沒有舍得吃的菜包子送給了一名染病不久的幼童。
道人則要安靜許多,只邁步從中走過,用一雙平靜的眼睛看著兩旁的百姓,體會著這一刻,若有所思。
這真是他少有經歷的場景。
道路終究不長,走得再慢,也沒有多久就到了頭。
“阿彌陀佛,外面天寒,勿要久留,還請回吧。”僧人轉身站在病遷坊門口,面對眾人,雙手合十,深深施禮,“貧僧便先行一步了,愿在場的諸位施主都能得以痊愈,佛祖保佑,今生無病無災。亦無需多念,天地之大,行善自然同心。”
“在下也告辭了。”
相比起來,道人的話要簡短許多。
兩人先后轉身,一個十分果斷,一個一步三回頭,都漸漸離開了此處。
即使是除夕,寒酥街上依然清凈,路上還留著昨夜的雪。
道人與僧人緩步走在前邊,劍客與兩匹馬跟在后頭,三花貓比較自由,時前時后,這里聞聞那里嗅嗅。
讓人感到安慰的是,雖然大部分街面上都是雪,可也有幾戶門前的雪是被清理過的,有時走到街巷某處,還能聽見有鏟雪的聲音,能從三花貓扭頭的方向辨別出鏟雪聲的位置,刷刷刷的,在雪后寂靜的古城上空回蕩,讓人覺得異常干凈,好似鏟雪的同時,也在清洗耳朵似的。
“聽道長說,道長自幼便在山上修道?”
“從小被師父撿到的。”
“難怪道行如此之高。”
“…”宋游沒有與他客套的否認,只又問道,“大師又是何時出家的呢?”
“貧僧二十二歲出家。”
“二十二歲?”
這倒是讓宋游有些意外。
別看這名僧人面對妖疫有些無力,常常自稱道行淺薄、法力低微,其實道行實在算不上低了,宋游遇見過的很多修行人都比不上他。
而面對病癥是否輕松,道行雖也有關系,卻也要看是否精于此道。
“貧僧原本出身于一大戶人家,少時不懂事,年輕時也紈绔,做了不少錯事,后來得師父點化,這才醒悟,出家為僧。”僧人說著,表情卻是十分平靜,面帶微笑,“所以為僧要晚許多。”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貧僧也這么想。”僧人雖然疲憊,聲音卻十分平靜,“今生已然如此,不可更改,那便多行好事,只愿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正大。”
“大師之后又去何處呢?”
“寒酥不止城中才有百姓,大多百姓仍在城外,如今貧僧已在城內盡了全力,自該往城外走了。”僧人說著,停頓一下,才又說,“雖說城外疫情不如城內嚴重,可想來城外百姓獲得救治也會比城內更難許多,貧僧正好慢慢走過去。”
“這樣啊…”
宋游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著,片刻后,才說了句:“大師的去災解厄咒頗為高深,一日最多只用一次,若用多了,怕傷了根元。”
僧人聽了微微一笑,十分從容,仍舊用了一句佛語來回答:
“貧僧曾聽聞,佛前有花,名優曇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卻能驚艷世人。”
宋游聽了,也并沒有說什么。
就在此時,身后傳來喊聲。
“先生!大師!”
一行人便都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只見那名喚作金二的胥吏向著這邊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