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一番爭斗,看似來回多次過招,其實也只用了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很快,開始時黃昏天剛暗,這時天也還沒有黑。
小山坡上的道觀已是一片狼藉。
道人在劍客的跟隨下,不慌不忙的帶著三花貓從殘垣斷壁中走出來,看向下方——
一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道士站在坡下,被禁制所擋,已走投無路。
只從下方傳來他的喊聲,中氣十足:
“難道道友非要趕盡殺絕?”
“觀主絕于自己,而非在下。”
“欺人太甚!”
老道士怒喝一聲,將手往懷里一伸,便掏出一枚符令。
這雖是符,卻不是符紙。
而是一枚木質的靈牌,厚有將近一指,長有將近一尺,一面寫著符文,一面寫著請辭。
永陽真人雙手捧令,低頭吹一口氣。
“呼…”
令牌上頓時便亮起了光芒。
似白還藍,又透著紫紅。
“禾州玄雷觀永陽子參上,奉請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下界除妖!”
永陽真人沉聲喊道。
“咵!”
天空陡然劈下一道雷光,照亮黃昏。
劍客抬頭看去,只見頭頂不知何時已聚了一團烏云,似乎剛剛才聚集起來,還在迅速的隨風卷積,變換著形狀。
“轟隆隆…”
一道道雷霆開始在云中閃爍。
眨眼間此方天地已是萬丈雷光。
“傅雷公…”
宋游抬頭看了一眼,口中呢喃,似乎他也沒有想到,這位傅雷公竟應得如此爽快。
不過爽快自然比不爽快好。
于是停下腳步,轉身對劍客與三花貓說道:“傅雷公要下界了,雷霆無眼,便請二位先行離去,離遠一些。”
“喵?”
“先生可有把握?”
“莫要擔心,傅雷公雖是雷部主官,但香火已多年不盛,況且此時正是冬季,正是雷部正神神威最弱的時節。”宋游不急不忙的說道,“二位便找一個舒適的地方看看熱鬧即可,尤其是足下,看仔細了,借傅雷公之威,興許還能領悟幾分天雷之勢。”
“是…”
“喵?”
“三花娘娘先前已幫了大忙,以三花娘娘現在的道行,還是莫要與雷公對抗為好,接下來交給在下即可。”宋游低頭對她說,“何況舒大俠雖然劍法高強已然絕世,但畢竟不擅長應付玄門中人與妖魔鬼怪,還得請三花娘娘跟著他,若有危險,多多幫襯才是。”
“三花娘娘!請!”
“嗷!”
劍客與貓也不多廢話,立馬扭身,朝另一邊跑去。
一人一貓都邊跑邊回頭,卻只見那方雷光愈盛,而年輕道人也已邁開了腳步,不疾不徐的往山下走去。
要往雷霆深處去,又靜等雷公來。
那永陽真人見雷公下界,似乎覺得高枕無憂,還在說著什么,但他們越跑越遠,加之狂風大作,已是聽不清了。
只知曉宋游也沒有回他。
劍客跟隨宋游一路走來已有三季,見了不知多少妖魔之事,也見雷公夜除妖,周雷公陳雷公李雷公都已遠遠見過,唯獨沒有見過傅雷公,他自然知曉這位傅雷公已不配神位,只是凡人斬神的故事他雖也聽過一兩個,卻也只在故事里聽過,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誰又辨得清真假?
直到此時才明白,原來凡人真能斬神。
恍惚間又有種感覺——
也許先生一開始來此,最終目的便不是這永陽上仙,而是這位雷部主官。在山下布下的禁天絕地,也根本不是為這永陽上仙準備的。
“轟隆!”
天空一聲悶響,像是要炸碎整片天地。
只見黃昏中光芒一閃,從上到下,只瞬間就貫穿了天地。
劍客與貓匆忙扭頭一看。
只見那方已被烏云籠罩,云中隱隱有道身影,這匆匆一瞥根本分不清是萬丈雷光中有一道人影,還是烏云中有道由雷光構成的人影。下方地面一道身影被狂風掀起衣袍,正抬頭與他對視。
“轟!”
幾道巨大的雷霆降下。
兩道打在了金石巨人身上,頓時打得巨人崩散,磚石落了一地,又都恢復本該有的顏色質地,還有兩三道則打向了地上站著的道人。
一時地上雷光大亮,火星四濺。
劍客與貓都是大驚。
好在雷光散去、火星熄滅后,地上的道人卻是毫發無損。
天空依舊風云積蓄,醞釀著萬鈞之力,烏云中人影閃爍,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好似雷霆一般:
“下界何人?”
“伏龍觀宋游。”
“原來是伏龍觀的傳人!為何毀我宮觀,砸我神像,傷我信眾?”
“雷公明知故問。”
“本尊倒要問個清楚!”
“正好,在下也想問問雷公,此刻禾州混亂,妖魔四起,在下走過禾州三季四郡,為何只見別的雷公辛苦降妖除魔,卻從不見傅雷公身形?”
“本尊乃雷部主官,自司統籌之事!”
“雷公本該明辨是非,嫉惡如仇,可你又為何容忍信眾修行邪法,魚肉百姓,以活人練人傀、以冤魂漲道行?”
“不過是你一家之言!”
“聽當地郡守說,這位真人曾以雷法擊打百姓,卻是不知這雷法是他自己修出來的,還是從雷公這里借來的?”
“本尊弟子門徒眾多,難道每個人借法,本尊都要事事親察?何況天上打雷,本是常事!”
“冬季也會打雷嗎?”
“也不過是你一家之言!”
天上那道聲音滾滾如雷,蘊含著滿滿的怒意。
“雷公法身神力皆來自天下百姓,本該庇佑百姓,鏟除邪魔,為何卻將神力用在了凡人百姓身上?”
“一派胡言!”
“雷公剛才見面便是幾道天雷,也是假的么?”
“伱又算得什么凡人百姓?”
“如何算不得?”
“休得狂妄!黃口小兒,才多少年的修行,就敢拆我宮觀,砸我神像,就是你師祖也沒有這么囂張!我還沒有和你算賬!”
傅雷公語氣冰冷,帶著雷霆殺意。
宋游抬頭看他,卻是微笑搖頭。
至此他已徹底明白了——
這位雷部主官消亡已定。
不是今日,不是今年,而是很早之前,他的結局就已然注定。
雷部神靈雖有無窮威勢,極高偉力,其實卻也算不得個好差事。一個不愿辛苦除妖的雷公,自然是不會長久的。
魚水相知,百姓也不傻。
怕是從很多年前開始,百姓便漸漸不再愿意供奉這位雷公了,香火逐漸減少,直到雷部紅人周雷公的出現,徹底宣告了他的慢性消亡。也不知和地上妖道為伍以歪路邪法謀取香火是否是這種情況下的垂死掙扎,病急亂投醫,總之他的消亡已成定局。
今日不是他莽撞,實是不得不來。
雷清觀一事被自己行走天下偶然發現,對于神靈便已是滅頂之災,今日降臨,若能將自己除掉,還能再殘存一段時間,若是不能,也就快了。
只是如先前所說,這位雷部主官香火已多年不盛,也就普通雷部正神的水準,加之如今正是冬季,天然不利于雷部正神發揮,而且這等純粹由人間香火愿力凝聚出的神靈,面對凡人,殺伐神力自弱三分,自己雖下山不久,可又不是天算師祖那般不善爭斗的傳人,此消彼長,有何懼哉?
此刻雙方已都不再多言。
“轟隆隆…”
天上烏云遍布,雷霆降世,映得小山坡一片雪亮,恐怕方圓數十里都看得見。
地上則是風卷火龍,逆勢而上。
一時烏云好似被夕陽所染紅。
然而此刻太陽早已落山了。
劍客不由停下腳步,仰頭看向那方,表情怔怔的,感受這萬道雷霆中的毀滅之力,又看這雷光與火光共舞,心中想起的卻是半年之前——
那時還是初夏,有一日他們行至荒山,本是去尋深山中一群以人為食的妖怪,到達一處山巔時,眺望遠處,只見天邊一團烏云醞釀,偏偏除了這烏云以外滿世界都是晴天,夕陽也將烏云染得通紅,里頭像是有火在燒。
其實是夏天很常見的景象,只是他們卻站在山頂看了很久。
先生嘆了一句好美。
走到晚上,大雨傾盆,兩人一貓又冒雨行走,都被淋得透濕,忽然只見前方雷霆萬丈,連通著天與地之間的距離,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當時云中隱隱也有身影閃爍。
先生說,是周雷公在趁夜除妖。
周雷公先行一步,他們便跑了一個空,只是當然沒有失望遺憾,只站在遠處芭蕉樹下躲雨,欣賞雷雨夜驚心動魄的壯闊。
先生又嘆了一句好美。
那一場雷打死了深山妖魔,那一場雨亦解了當地數月干旱,想來那夜雷雨過后,當地老百姓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不知為何,今日在此看這一場雷火,劍客心中的感覺也和當初在山巔看云、在雨中看雷時差不多,一腔感悟自然也和當時先生的評價差不多。
這幅場景,真是美得壯觀。
卻又不止是壯觀。
離得太遠了,劍客實在看不清那方爭斗如何,但見天空雷電撕夜,有滅世之威,地上風火倒卷,又撕碎了烏云,都是難以想象的偉力。然而雙方的對抗又好似只在空中和彼此,被困于小山坡上的玄雷觀道人與道童們都毫發無損。
勝負逐漸分明。
不知過了多久,劍客才反應過來,連忙叫上三花貓,往城中而去。
此處離城實在不遠,以他的腳力,全速奔跑,根本用不了多久一會兒,到城門口時還沒有敲定更鼓,然而禾州情況特殊,士卒也掩了城門,對于此時天昏昏中進城的所有人都嚴加盤查,怕妖鬼趁此時混進城中。
城門外還有開放的小廟,點著香火,供奉的正是傅雷公。
真是有些諷刺。
劍客與守城的士卒對答幾句,冷眼瞄了眼城門口的小廟,便進了城,直奔郡守府而去。
沒多過久,他便又出來了。
這時已帶上了郡守、幕僚、縣官與城中捕役。
停在城門口往外一看,卻見那方動靜已然平息,反倒是守城卒一陣慌亂。
詢問幾句,跟隨著他們看去,只見門口小廟依舊在,香火剛熄又換了新,然而小廟中的神像已經碎成了幾塊,結合方才玄雷觀山上動靜,這些守城卒包括捕役都惶恐萬分,幾乎站不穩,只以為雷公與妖夜斗,戰敗身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