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你要睡了嗎?”
“差不多了。”
“要和三花娘娘一起做夢嗎?”
“不了。”
“好吧,那今天晚上又只有三花娘娘自己玩了。”
“三花娘娘玩得開心。”
“好的…”
不知什么時候才睡去。
景玉的夜難得安寧。
即使三花娘娘夜里頗不老實,跑上跑下,時而捉鼠,時而喝水,又在被子里玩匍匐前進的游戲,宋游亦是睡了個好覺。
然而清早外頭卻有些喧囂。
一陣陣呼聲此起彼伏。
宋游起床倚著窗沿往下一看,只見從左到右走來了一隊人馬——
前邊幾名中年道人,都手拿拂塵,后邊兩個道童,一男一女,都十多歲的樣子,各自提著花籃,一邊行走,一邊撒花。中間一個顯轎,就是那種只有底部沒有轎頂和四周遮攔的轎子,又叫明輿,上邊鋪著獸皮毛毯,坐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
后邊又是兩個道童,與幾個中年道人。
街上行人見了,皆讓到兩邊,遠處的行人則都聚過來,要么跪伏在地,要么高聲呼喊。
喊的似乎是什么永陽上仙。
這隊人從左到右,慢慢走遠了。
聲音也慢慢遠去。
宋游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顆貓兒頭,也跟著他一起,盯著那一群人,隨著他們走遠而轉動著頭,甚至看不見了,還要把頭伸出去看。
宋游收回目光,轉頭看她。
貓兒也扭過頭,好奇的與他對視。
宋游搖了搖頭,也懶得問她了。
貓兒就是這樣,看見什么新奇的陌生的東西,都要一直盯著看。
也不知看時在思索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沒想。
“下樓吃早飯了。”宋游說道,“難得進了一個大城,這可能是整個禾州唯一一個勉強稱得上繁華安定的城了,三花娘娘有想吃的嗎?”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飽了。”
“這邊耗子好吃嗎?”
“沒有那里的好吃。”
“蘭墨啊…”
“對的!蘭墨!”
三花娘娘仍舊對蘭墨的耗子念念不忘。
那里的耗子不僅好吃,而且又肥又大,一只就夠她吃幾頓,不像這邊,一只一頓都不夠吃。
宋游則已經出了門,下樓而去。
劍客也幾乎同時來到樓下。
伙計上前來招呼他們,十分勤快:“兩位客官,想吃什么?”
“早晨有什么?”
“蒸餅,饅頭,小店特有的馬肉饅頭、肥腸饅頭,今天還有驢肉饅頭,此外還有驢肉湯餅。”伙計堆笑著對他們說,“以前早晨還有點心,不過這幾年畢竟不同以往了,大廚倒是在,先生若想吃點心,得提前一天說,小人才好讓大廚準備。”
“不講究不講究。”宋游笑道,“給我來個肥腸饅頭,來碗驢肉湯餅吧,多加點驢肉,算錢也行。”
“給我隨便來幾個饅頭就是。”劍客也很隨意,“有豆漿也來一碗,沒有就隨便來碗熱湯。”
“好嘞!”
伙計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宋游左右看了看——
禾州沒有被戰爭與妖魔禍亂之前,還是不錯的,酒樓的設施還是在,只是有些老舊和冷清了。左邊墻上掛著許多木牌,寫著菜名,許多都無法從名字里聽出是什么菜,文縐縐的,正對面的墻上則留了許多墨寶,能想象到當初這間酒樓也是禾州文人士子常聚集的風雅之處,只是如今或許這間酒樓還在這里,當地百姓也留下了不少,然而當初的風雅人士,留下的可能就不多了。
以至于這么大的酒樓,竟要在門口擺上攤,早晨賣蒸餅饅頭。
“來咯…”
伙計端著饅頭與湯餅來。
還額外有一小盤驢肉。
“多謝了。”
“請慢用。”
“對了——”
宋游叫住這名伙計,好奇問道:“剛才在樓上時,聽見外邊一陣喧鬧,推開窗見底下有一群道人走過,排場頗大,不知又是什么來頭?”
“客官問的可是永陽上仙?”
“好像是聽他們這么喊。”
“客官遠道而來,自然有所不知。”伙計停下腳步,笑著對他說,“我們景玉縣有間近百年的道觀,名曰玄雷觀,十分靈驗,道觀中幾十位道長都是有道行的高人,這位永陽上仙便是觀主,傳說已經活了一百多歲了,這道觀便是他年輕時親手所建。大家都說他已經得道,本可飛升成仙,只是禾州妖魔肆虐,這才留在凡間,斬妖除魔,普濟世人。”
“本可飛升成仙?”
“大家伙都這么說。”
“民間傳說。”
“啊對!都是民間傳說!”
“這位永陽上仙很受百姓敬重啊。”
“這個自然。”伙計對他說道,“如今北方亂世嘛,禾州妖魔不少,也就咱們普郡安定一點,大家都說,以永陽上仙的修為,早可飛升成仙,然而他卻還愿意留在咱們這里,保佑當地百姓,咱們景玉的百姓啊,自然要對他老人家多些尊敬。”
“這么聽來,普郡安定,多是這位永陽上仙的功勞?”
“這…”
伙計有些為難了:“也不好這么說…”
“怎么說呢?”
“普郡比禾州別郡更為安定,自然是郡守大人功勞最大,不過永陽上仙的功勞也不容小覷。”伙計顯然知曉宋游是郡守的故人,也知曉宋游在酒樓的房間都是郡守的幕僚親自來定的,昨夜他們才一起吃了飯,說話自然多有顧忌,“好比城外妖魔被除,多是雷雨夜,被雷劈死,而人人皆知永陽上仙修行的道觀名為玄雷觀,永陽上仙也有招來天雷的法術,這卻是不好說了。”
“聽來也是一位為民除害的高人。”
“這個自然!”
“多謝解惑了。”
“小人便去忙了。”
“好…”
此時劍客已經拿著饅頭,大口的吃了起來。
宋游也拿出了三花娘娘的御用碗,將驢肉放在里邊,自己一手拿起肥腸饅頭,一手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來。
倒是第一次吃到肥腸餡的饅頭。
臨近中午,劉郡守才來找他。
隨后宋游便跟隨劉郡守與他的幕僚,沿著這景玉縣的街道,緩緩行走,看這亂世里的民生百態。
“禾州與咱們逸州不同,逸州多山多水,禾州卻是山少,風大,找個高處,一眼能看出十幾里地,我初來此處,也極不適應。”劉郡守邁著八字步一邊走著一邊對宋游說,“先生一路走來還算好的,再往前,到了歸郡,那才真是一片整平,方圓幾百里都見不到一座山。”
“禾州在下也就剩歸郡沒去了。”
“…”劉郡守想了想,才說,“先生開了年便離京的話,算算也快走了一年時間了。”
“走過三季了。”
“此后又怎么走呢?莫非還要繼續往北?”
“自然。”
“往北是歸郡,歸郡可在鬧瘟疫。要從歸郡去言州的話,又要過雪原,傳聞那邊有大妖盤踞,已是無人之地。”劉郡守小心的對他說,“聽說此前曾有一段時間那方烏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傳聞說是天宮除妖,卻也沒個結果,只是安生了些,但該有的妖魔還是在。”
“便去見識見識。”
劉郡守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氣。
又想起了當年——
還是逸都知縣的他跟隨俞知州前來送別先生,聽先生隨口回答說,這次下山游歷,要用二十年。
如今調任禾州,自以為比在逸州時見了更多妖魔之事,見了更多有道行的佛道高人,面前的先生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卻仿佛和當初沒有分別。
想到先生在禾州一路走來的事跡傳說,劉郡守大致明白,他定是要去的,然而那畢竟是了不得的大妖王,連天宮也難以奈何得了的,于是心中既怕先生有個什么閃失,又期待如禾州別地一樣,先生走過之后,便再無什么肆虐的妖王。
劉郡守悄悄與幕僚對視一眼,又用余光瞄一眼身邊的道人,卻見道人面色平靜,信步走著,只看著四周街道。
街上依稀能看出幾分往日繁華。
“郡守今日沒有公務嗎?”
道人忽然轉頭,與他目光觸碰。
“啊,實不相瞞,劉某人早前就已經接到了朝中調令,要調任京城了,早就已將郡內政事交給郡丞暫代。”劉郡守差點被嚇一跳,“若非聽說先生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跡,知曉先生往這邊而來,定要經過景玉,想在此處等待先生,我和師爺估計半個月前就已經啟程進京了。”
“恭喜郡守啊,以后是京官了。”
“都是俞知州提拔。”劉郡守謙虛道,“劉某人雖無大才,但也想效仿俞知州,若是早前讓劉某人回京,劉某人多半也是有些不情愿的。不過如今先生走過禾州,妖魔盡除,劉某人便也走得安心些了。”
話中雖是恭維,卻多有猶豫吞吐。
宋游敏銳捕捉到了他的情緒,便也問道:“劉郡守有什么顧慮嗎?”
“唯有一道心結!”
宋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聽起來在下似乎能幫得上忙。”
“唉,瞞不過先生。”
劉郡守稍作停頓,便對他說來:“今日我與師爺本打算一早就來尋先生的,奈何今早玄雷觀的永陽真人來訪,耽擱了些時間,而我的心結,正是這位玄雷觀的永陽真人!”
“說來聽聽。”
宋游神情不變,卻也正好對這位排場頗大的永陽真人有些興趣。
“這位永陽真人很有道行,法力高強,人稱永陽上仙,若在逸州,怕真當得起神仙高人的名頭,然而他更厲害的,卻還是妖言惑眾的本領。
“原先他就在普郡很受百姓追捧,后來北方大亂,借著妖魔之勢,更是在普郡斂聚了無數香客信眾,三年前我與師爺初來此地上任之時,當地百姓甚至不認官府,只認玄雷觀永陽真人,自己都吃不起飯了,官府朝廷都不再收稅,他們竟還要把糧食拿去給他供奉。
“多虧了師爺的輔佐和妙計,劉某人來此三年,勉強重振了官府威嚴,也讓他收斂了許多。然而掃平普郡妖邪之時,除妖的又多是雷公,那玄雷觀的永陽真人又藉此宣散諸多謠言,將其中部分功勞攬在了自己身上,三年下來,普郡太平了許多,他也在百姓口中成了上仙。
“而其實這位永陽真人,雖說也除過城外的小妖小怪,然而更多的卻是妖言惑眾,魚肉百姓,聚眾為勢,且排除異己。
“劉某人雖來普郡不久,然而正直亂世,恰好劉某人也做得,呵呵,在普郡百姓心中也有些威勢,暫時能壓得住這位永陽真人。不過我擔心,等我與師爺離開了普郡,調往京城,這永陽真人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屆時百姓恐又要被他愚弄,這普郡又要烏煙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