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心中無恨。
不該戾氣纏身…
當張靜虛大聲斷喝之后,突然他手掌伸向小書生額頭,他動作極其柔和,像是在輕輕撫摸。
而小書生則是微微一怔,隨即臉色顯出極大歡喜。
“先生,您這是?”
小書生的聲音明顯帶著顫抖。
他從未享受過長輩輕撫,幾乎一瞬間就淚水磅礴。
眼中全是淚。
臉色卻歡喜。
他仰著臉,滿臉盡是孺慕。
他口中輕輕出聲,仿佛孩童的囈語:“先生,先生,好溫暖啊,這就是長輩的手掌輕撫么?”
“好溫暖啊,學生感覺好溫暖啊!”
哇的一聲。
不遠處的蕓娘放聲大哭。
而在這一刻,張靜虛臉色極其肅然,他口中幾乎一字一頓,發出了鄭重肅穆之聲:“書生孫云,你細聽真…”
“你我既定師徒之名,從此便有師徒之份。”
“為師者,如父也。”
“當有愛子之心,溫厚予以呵護。”
“若是得知學生受苦,雖千難萬險亦要搭救,不可坐視不理,讓其心感悲涼!”
“故如此…”
張靜虛說到這里之時,手掌再次輕撫小書生額頭。
突然他聲音隆隆,宛如晴天烈日,大聲道:“孩子,你聽好,為師今將不惜自身功德,將其盡皆加諸你身,我要為你救贖,化你無邊戾氣…”
“孩子,伱告訴我,你可愿意?”
小書生驚詫的抬頭,他眼神十分的迷惘。
但他語氣仍舊孺慕,如同向長輩求知的孩子,道:“先生,先生,您說的這話我聽不懂!”
張靜虛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容之上顯出柔柔的溫和:“不懂沒關系,你只需要答應一聲就行,你告訴我,你可愿意?”
小書生更加迷惘,但卻乖乖點頭,道:“先生輕撫我頂,如同慈父溫柔,讓我感受到從未感受的疼愛,讓我覺著原來自己也是個有人疼的人。”
“所以先生問我的話,無論這話因何緣故,學生都要回答您一句,我愿意!”
“但是先生…”
小書生再次仰頭,眼神依舊迷惘,道:“學生真的不解其意啊。”
張靜虛溫厚一笑。
他輕輕撫摸小書生額頭,語氣似乎飽含了深意,道:“你不懂,沒關系,因為為師的這些話,并不是說給你聽的!”
不是說給我聽的?
小書生更加迷惘,仰頭呆呆看著張靜虛。
卻見張靜虛霍然轉身,眼中分明閃爍某種凝重,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來…
再然后,他目光盯著眼前的水井,沉聲道:“他的心中無恨,且愿接受救贖。那么你呢?你又答不答應?”
轟的一聲。
整個水井似乎搖晃。
猛然只聽水聲隆隆,撞擊井壁如同咆哮,緊接著便看見一道濃霧,兇神惡煞的從井中噴出。
這道濃霧一片漆黑,宛如化不開的墨汁,僅僅才一噴出,瞬間遮天蔽日。
仿佛要將所有人籠罩,如同惡獸的血盆大口。
而在這道濃黑無比的霧氣之上,分明竟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倘若不是他臉色猙獰扭曲,并且雙目帶著腥紅顏色,那么在場所有人怕是都要錯誤認為,小書生怎么突然出現在霧氣中。
幸好,沒人認錯!
因為所有人全都看的很清楚,水井旁邊竟然有兩個小書生。
其中一個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如同一汪水。
另一個則是雙目腥紅,并且臉龐猙獰扭曲…
無論是誰只要看他一眼,立馬能感受到濃濃的戾氣,那仿佛是一種萬古不化的恨,又仿佛隱藏著重如大山的冤!
即使是個傻子,此時也該明白,這是一只厲鬼,是一只兇戾無比的鬼。
幾乎在他出現的一瞬間,張桂已經在張靜虛心里狂喊,語帶驚恐道:“大叔,小心,我現在完全可以確定,他絕對是猛鬼的級別。”
哪知張靜虛竟似沒有聽到,反而臉上顯出笑意涔涔,這一刻所有人都在瑟瑟發抖,唯獨張靜虛竟然抬腳上前…
并且他口中溫和出聲,像是在跟自家的晚輩說話,笑呵呵的道:“非要用這般的架勢現身么?故意嚇唬先生可不對啊。”
可惜他的語氣雖然溫和,黑霧中的小書生卻聲音冰冷。
甚至帶著陰冷的森然,宛如兇戾的野獸低吼:“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把你撲死…”
說著作出架勢,仿佛下一刻真要撲下來。
令人沒想到的是,張靜虛臉上仍舊帶著笑意,不但沒有畏懼,反而又上前一句,笑著道:“是么?把我撲死?嗯,先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只不過,有一點我很疑惑。”
“既然你有本事把我撲死,為什么自始至終沒有動手呢?”
“反而一直躲藏在井中,直到我揭穿你才出現。”
“是因為蕓娘嗎?”
“又或是因為善念所化的另一個你?”
張靜虛這些話,聽的在場眾人全都發抖,尤其大家見他抬腳上前,更加感覺膽戰心驚。
這得是多大的膽量啊?
敢用語言不斷挑釁一只猛鬼。
然而接下來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
黑霧中的小書生明明作勢欲撲,偏偏自始至終一直沒有撲下來,雖然他仍舊面色猙獰兇狠,雖然他不斷發出惡狠狠威脅,但是,始終沒有去撲張靜虛。
而張靜虛也顯得奇怪,竟然再次抬腳上前一步,并且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他竟然伸出了手。
伸向黑霧中的小書生。
“乖乖聽話,別在上面飄著了,下來讓我摸摸頭,讓你也感受感受溫暖…”
這大膽的動作,所有人都感覺心尖發顫。
然而鬼霧中小書生的反應,卻又讓所有人全都一呆。
“我不,我就不下去。”
“我偏要飄在上面,高高俯視著你,哼!”
我的老天。
什么情況?
衙役們面面相覷,都感覺匪夷所思。
明明這黑霧中的是個惡鬼書生,為什么他剛才竟像是小孩子在撒嬌?
就仿佛張捕頭是他的長輩,而他則是調皮的跟張捕頭鬧脾氣。
什么情況?
到底是什么情況啊?
就在這時,眾人只聽張靜虛再次開口,語氣極其柔和,像是在勸說晚輩…
“好徒兒,你真的不愿意下來嗎?”
“為師知道你心中有恨,也知道你在水井里凄苦,但是同時你也要明白,這天地之間是有法度的。”
“村民作惡,律法懲處,不該由你動手,用惡鬼手段害死他們…”
“乖徒兒,你已經連續害死五個人了啊。”
“雖然他們確實該死,但不該死在你的手中。”
張靜虛說到這里,仰頭發出一聲嘆息:“害人之鬼,便是惡鬼,而這塵世之間乃是人道昌盛,你若繼續下去終究要被滅殺的…”
他仰著頭,看著濃霧中的小書生,繼續勸導,如同慈父:“乖徒兒,聽話吧,別在上面飄著了,也別再兇神惡煞嚇唬我。”
“趕緊下來,讓為師摸摸你的頭。我知道你心中渴望,一直渴望有人救贖你!”
“你應該能夠感受到,為師我身上有功德。我剛才說給另一個你聽,其實是在說給井中的你聽…”
“另一個你是你的善念,他根本不需要救贖,也無需任何功德抵罪。”
“真正需要抵罪的鬼,是你啊!”
張靜虛不斷勸說著,再次發出一聲嘆息,緩緩道:“你已經害死五個人,屬于罪不可赦的惡鬼。而冥冥之中自有天道,你的這份罪責無法逃…”
“偏偏你和他一體兩面,滅一個另一個也會滅。惡的若是被天罰,善的也會消散天地間…”
“這樣的結局讓我于心何忍啊?”
“你曾是那么善良,多么好的一個少年。”
“若是你的結局太過凄慘,會讓為師感覺天地間沒了正義。”
“所以,我要救你!”
伴隨著張靜虛的不斷勸說,在場所有人漸漸聽出了這件事的隱秘。
原來…
小書生分成了善惡兩個鬼。
雖然分成了兩個鬼,但其實是一體兩面,如果惡的被滅掉,善的也會消散天地間。
而善良的小書生如果消散,所有人都感覺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眾人終于明白,張靜虛為什么要救惡的鬼書生。
這時只聽張靜虛仍在勸說,聲音如同慈父般溫厚。
“乖徒兒,乖乖聽話,如果你再不聽話,為師我要生氣了!”
“既然喊我一聲先生,那么我們便是一輩子名分,為師怎能忍心你被天罰?我要用一身功德幫你抵罪。”
“趕緊下來吧,讓為師輕撫你的頭。”
“這樣既能讓你感受長輩慈愛,又能讓我把功德灌輸于你,你難道心中沒有渴望嗎?你難道不盼著長輩疼寵嗎?”
終于,鬼霧中的小書生像是被勸動。
終于,他慢慢的從鬼霧中漂浮下來…
但他并不接近張靜虛,而是遠遠躲在水井另一側,雖然他的臉色仍舊猙獰扭曲,但他說話語氣卻沒有了狠厲。
他像是一個小孩子,遠遠的躲在那里。
明明腥紅駭人的眼睛,卻泛著孩童般的渴望:“你先告訴我,撫摸頭頂是不是很舒服?就像書中所寫的父親輕撫,讓人感覺厚重溫暖踏實無比…”
張靜虛毫不遲疑,立馬溫聲回答:“師徒如父子,我是你的師。你何不親自體會一番,什么是父親一般的慈厚。”
惡鬼書生明顯很心動。
他甚至已有走過來的動作。
但是下一刻,他猛然急急搖頭,大聲道:“不,我不能。”
他‘嗖’的一下又躲回水井另一側,不斷搖頭道:“若是讓你輕撫我頂,其實是用功德救贖我。我害死了五個人,屬于罪大惡極的鬼,這會讓你一身功德盡失,甚至有可能沾染上我的惡…”
張靜虛先是一怔,隨即心中激動狂涌,欣喜道:“你能說出這番話,意味著你已經有善良之心,乖徒兒,乖徒兒,你惡念之中有了善心啊。”
這讓他更加堅定了救贖。
但是惡鬼書生卻再次漂浮,赫然竟是準備往水井里鉆,臨離別之時,他看向張靜虛,明明腥紅駭人的眼睛,卻似乎帶著孩童般的依戀。
張靜虛心中一急,幾乎想也不想就躥步上前,他急切之中伸出手,想要強行用功德救贖。
而也就在這一刻,另一個小書生忽然撲上來。
他同樣也伸出手,并且身體竟能漂浮凌空,他僅僅只是一個飛撲,速度卻快如流行飛火…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撲上了正欲鉆回水井的另一個他。
“先生,永別了!”
“我竟始終不知,我竟存有惡念,并且惡念化鬼,害死村中之人。”
“他們打死我,我心并不恨。我愿以善化惡,消散天地之間。
“從此以后無論善我還是惡我,孫家莊之事止于今夜就此完結。”
“唯求先生寬宏大量,定罪村民之時網開一面,我們祖祖輩輩窮苦,我不愿他們定罪太重更苦!”
“先生,求您了!”
這一幕發生的如此突然,以至于在場所有人全都呆滯。而當大家反應稍微過來時,兩個小書生已經全都消失了。
但卻似乎有一個聲音,仿佛臨消散之前的告別,帶著濃濃眷戀,帶著濃濃不舍…
“先生,我想起來了!”
“這水井里很冷啊,這水井里很黑啊。”
“我每天承受著刺骨冰寒,四周是暗無天日的漆黑,讓我恐慌,讓我無助…”
“先生,我從小就盼著,或許有一天,這世上會有一個人,他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用寬大手掌輕撫我。”
“讓我能夠感受一番,什么叫做父親的疼愛。”
“終于在今夜,先生您來了!”
“終于我也感受到,什么是父親的溫暖!”
“先生,永別了!”
“我現在好溫暖啊!”
聲音幽幽,漸漸消散。
張靜虛長長吐出一口氣,不知為何只覺眼角泛起淚花。
是起風的原因嗎?
把沙子吹進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