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公門中人對于百姓的威懾都是挺大的。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但是刁民只敢在窩里橫,一旦面對公門中人,那真是有多乖就多乖。
老實的不像話,聽話的程度也嚇人,即使受了欺壓,大多數也只忍氣吞聲。
反而窩里橫的時候,簡直是斤斤計較睚眥必報,有時候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直接敢拿起棍子把人往死里打。
但是當他們面對公門中人時,挨打卻又變成了理所應當,不但不敢反抗,甚至連求饒都不敢,只會哀聲跪在地上嚎啕,雙手抱頭表示自己絕對是良民。
這就是古代大多數百姓的面貌。
評一句欺軟怕硬一點都不為過。
豆腐孫家莊的百姓們,儼然也都是欺軟怕硬的貨。
明明他們勞碌一天,并且凌晨之時就要早起做豆腐,所以對于睡覺歇息這事,每個孫家莊百姓都很珍惜。若是有人攪擾了他們睡眠,必然會怒氣勃發不依不饒…
但是,這個不依不饒絕對不包括公門中人。
所以當衙役們挨家喊人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孫家莊百姓敢不聽,幾乎全都是急急忙忙起床,慌里慌張的滿臉堆著笑,先喊一聲差爺您好,然后才敢小心翼翼的討好,怯怯問一句:差爺,進屋坐坐嗎?
然后才敢稍微報委屈:差爺,我家沒人犯事啊!
乖的很,拘謹的很。
語氣忐忑的很!
反倒是深夜砸門的衙役們,這一刻顯得兇神惡煞蠻不講理。
不但眼睛直接一瞪,而且口中罵罵咧咧,厲聲呵斥:“廢什么話,立馬跟老子走,我家捕頭今夜前來查案,你們全村百姓都要去聽審…趕緊的,快點的,膽敢磨磨蹭蹭,老子一刀剁了你。”
而被呵斥的百姓立馬打個哆嗦,明明沒有犯錯但卻臉色發白,戰戰兢兢道:“我的老天,捕頭親自來查案?”
于平民百姓而言,一個縣衙的捕頭已經是天。其所具有的威懾力,任何百姓都會膽戰心寒。
所以,衙役們喊人的差事很順利。
甚至不能稱之為喊人,而應該稱之為驅趕,僅僅十來個衙役,僅僅用了片刻功夫,竟把整個村子的百姓全都聚齊,輕輕松松就驅趕到了水井邊。
全村男女老少,幾十戶人家,當他們看到靜靜獨立的張靜虛時,幾乎所有人全都下意識選擇的跪下。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喊來!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犯啥錯!
僅只是因為衙役說的那句,縣衙的捕頭親自來查案,所以當他們到了水井旁時,不由自主的就會跪。
而這全村一起下跪的場景,讓張靜虛心中莫名發堵。
他實在不愿意相信,就是眼前這些老實如綿羊的人,竟然為了搶占一點點泡豆子,就把一個同村的小少年給打死。
明明他們表現的怯弱如羊。
為什么打死小書生之時那般的狠…
這里面的緣由,張靜虛其實能懂,但也正是因為能懂,所以他才會心中發堵。
怒其心之歹毒。
又憐其志怯懦。
但是無論怒之還是憐之,這一刻張靜虛的面沉如水,陡然他冷冷發出一聲輕喝,毫不掩飾的說出了自己心聲:
“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有罪!”
轟的一聲。
宛如晴天霹靂。
僅僅這一句話,卻似炸響在所有百姓心中,讓他們身軀下意識顫抖,讓他們臉上不由的驚慌。
縣衙的捕頭,說他們有罪…
幾乎是在一瞬間,整個水井旁邊響起哭喊聲,個個帶著哀求,個個擦眼抹淚:“大老爺,我們冤啊。”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罪,先已經開始滿腹驚恐的開始喊冤。
不知罪,而喊冤,這其中代表的卑微,便是古代百姓的縮影。
按說應該同情,按說應該憐憫。
然而張靜虛卻沉沉吐出一口氣,他的目光之中全是冷意和堅決。
他不準備和這些百姓敷衍,也不準備用什么旁敲側擊的手段,他直接便是一聲冷笑,猛然抬手指向了水井…
“回答我,當初打死小書生的人,都有誰?”
不等村民開口,忽又一聲斷喝:“再回答我,為什么不打撈他的尸體?”
“明明你們是同村之人,很多人甚至乃是他的長輩。你們打死了他,連尸體都不愿安葬嗎?”
“自古所說的入土為安,這個傳統你們應該都懂啊…”
這第二問,仍是不等村民開口回答,張靜虛再次一聲斷喝,聲音更加冷厲道:“還要回答我,為什么不換一口井使用?”
“這水井之中死了人,尸體泡在水中腐爛。但伱們卻明知而不顧,竟然依舊在井里泡豆子。”
“你們祖祖輩輩做豆腐,做成之后在全縣售賣。這讓本捕頭想問你一句,你們賣豆腐給別人吃的時候良心能安嗎?”
一連三問,叩問人心。
而這三問發出之后,張靜虛真的盼著能有人回答。
只要有人愿意回答,那么他至少認定這人尚且心存悔悟。但是很可惜,他自始至終沒能聽到聲音。
全村男女老少,全部縮身低頭,唯能聽到怯懦的女人在哭,唯能看到強壯的勞力在抖。
然而就是聽不見也看不到,有哪個人站起來回答張靜虛,無論三個問題之中的哪一個,沒有任何一個百姓出聲答。
“你們不答,那便由我替你們答。”
這一刻的張靜虛,心中最后一點憐憫也沒有了,他語氣變的冰冷,目光看向了水井。
“第一問,當初打死小書生的都有誰?”
“本捕頭替你們回答的是,小書生之死涉及你們所有人。”
“莫要喊冤,不要喊冤,哪怕你們大多數人并未參與這件事,但是本捕頭依舊要說你們都有罪。”
“同村之人,該當相幫互助啊。”
“而你們之中某些人僅僅為了搶一點泡豆子,竟然就把一個少年兒郎惡狠狠的打死。你們自己說說,你們是不是罪大惡極?”
“有罪,你們有罪!”
“但是出手打死人的有罪,難道冷眼旁觀的就沒罪嗎?”
“倘若當時有人能站出來,哪怕是替小書生說一句話,那么事情很可能是另一種結局,打人之人說不定就會收手。”
“但是你們沒人這么做,你們即使沒參加但卻冷眼旁觀。而也正是因為你們的冷眼旁觀,所以小書生之死你們都要承擔一份罪。”
“這個罪名叫做,冷漠不救之罪!”
張靜虛說到這里,目光像是在噴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聲音冷冷的往下說。
“第二問,為什么不打撈小書生的尸體。”
“本捕頭替你們的回答是,你們的冷漠已經化作無情。”
“反正不是自家孩子,憑什么我去打撈他。井水多冷啊,撈人多累啊。我整天做豆腐累死累活,哪有余力去撈一個不相關的人。”
“于是在這種私心之下,你們全村人全都無動于衷。一個人私心如此,全村人私心如此…”
“天下蒼生若是都像你們一樣,那么咱們還有什么臉面自稱是人?”
“還不如個野獸啊,野獸尚且不愿意吃同類。”
張靜虛說到這里,眼神已經變的冰冷,但他繼續強撐壓制憤怒,緩緩說出了第三問…
“第三問,你們為什么不換一口水井?”
“這一問的答案最簡單,其實和第二問沒有區別。重新挖一口水井,需要耗費人力物力,甚至需要全村壯漢勞力一起動工,方才能夠挖出一口足夠全村使用的井。”
“所以,你們不愿意!”
“你們忙著做豆腐,每家都很累很疲乏,若是出動家中勞力來挖水井,那么家里的活兒留給誰去干?”
“或許你們有些人心里,也曾想過要換一口水井。但是一想到要付出力氣,你們立馬又選擇了退縮。”
“也許你們想著,村里會有其他人憋不住,到時候這些憋不住的人就會挖井,而你們就可以不用付出使用新井。”
“可是你們忽視了一點,你們這一村人實在自私。既然你自己不想付出,難道別人就愿意付出嗎?”
“你們每家每戶的私心都是一樣重啊。”
張靜虛說到這里,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也不知因為何故,竟然感覺胸口的堵塞疏散了。
他的堵塞疏散了。
村民們的胸口卻堵住了。
但是這種堵住并非因為痛悔,而是一種擔心被治罪的恐懼,全村男女老少,齊齊開始痛哭…
他們又開始喊冤!
并且除了喊冤還開始求饒。
似乎…
全村都很可憐!
但是…
張靜虛的目光很冷!
今夜水井之旁審案,人的一方已經審完。
定論,都有罪!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又或是上蒼也在幫著湊巧,就在張靜虛剛剛審完人之案的時候,不遠處傳來急急匆匆的腳步聲。
但見李三滿臉謹慎,小心翼翼領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乃是靈妖蕓娘,另一個赫然正是小書生。
今夜升堂問審,無論人鬼皆審。
現在人已審完,鬼亦終于來了。
張靜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望向小書生的目光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