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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五十五、一見良翰誤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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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星子坊那邊回到潯陽坊,一條長街正好經過監察院。

  歐陽戎輕車熟路的在監察院門口的早餐攤子上,買了兩塊金燦酥脆的油麻餅。

  “小郎君,不用給銀子,包括前面的賬,那位小娘已經付過了,她還墊了一兩碎銀,說是只要你來吃,就從中扣去,若不再來了,就送俺們。”

  歐陽戎動作頓了下,遞銅板的手掌收了回去。

  “哦,好。”

  他面色如常的點頭,轉身走人。

  走了沒幾步,在街角緩緩停步。

  歐陽戎回首,看了眼早餐攤子。

  沒想到女史大人已付過了。

  記得往日他和容真過來吃,都是先記著賬,因為她總忘帶錢,而歐陽戎又時常“囊中羞澀”。

  每次都是等他發了月俸,再過來結賬…

  歐陽戎目光越過早餐攤子,落在攤子后方那座略顯寂靜的監察院上。

  等妙真她們隨胡夫走后,監察院算是空下來了,除了幾位留駐女官。

  看了會兒監察院的門,并不見某道冷冰冰宮裝少女身影從中快步走出。

  歐陽戎轉身離去,沿著長街走向江州大堂。

  她應該是在嬸娘生辰禮那兩日悄悄付的。

  說起來,那會兒,二人還是“好同僚”的關系。

  雖然親自結賬有些不太像女史大人身上從不帶錢的風格,但又…很符合她性子。

  相處時,總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很多事,容真又總是會提前想,提前去做,默默去做,也不主動宣揚,也不告訴別人。

  而歐陽戎答應過她的事情,她好像也是悄悄記在心里,平日里卻和沒事人一樣,從不催促。

  但是某人最后若是沒做到,女史大人總會以“生不可理喻的悶氣”、“頂著張欠錢臉”等形式提醒他。

  歐陽戎突然想起,當初好像還答應過女史大人,以后若是升遷到了洛陽修文館為官,在皇城應龍門那邊,與她傍晚一起下值,可以夜游洛水,或去白馬寺請香。

  這事,容真心中肯定是記得的…

  隔著油紙,新餅有些燙手。

  歐陽戎回過神來,換著手拿它,一個人津津有味的啃吃起來,沿著長街走向江州大堂。

  他一襲儒衫走在鬧街上,身旁沒有六郎等公裝隨從,除了俊臉日常吸引做生意的大嬸大娘和逛街的小姐們游離的視線外,沒有引起什么格外關注。

  就和普通郎君一樣。

  但也是讓街道兩旁固定攤子的大娘們覺得比較熟悉的路人郎君了。

  因為經常見他來監察院門口的早餐攤子買吃的。

  偶爾身旁還跟著一位臉蛋漂亮卻冷冰冰的矮個少女,似是監察院里的小女官…

  這一來二去的,再加上這張大娘大嬸最愛的清瘦臉龐,自然就熟悉了。

  但她們和街上行人們見到歐陽戎的裝扮,大多以為他是州學讀書的監生,或是匡廬山內某座小書院的學生。

  至于更多的細節,就再難看出了。

  人之一世,都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熟悉的街角經常碰見,擦肩而過,記住了臉龐,卻從未打過交道,到后來某一天,見不到了,不知去向,也始終不知底細。

  大伙都在忙碌自己的事。

  或許正如裴十三娘所言,男兒臉俊面白,確實難以將他“高看”,不令人浮想聯翩就夠不錯了。

  另外,潯陽城內,見過刺史歐陽良翰真容的人并不算很多。

  并不是這位年輕刺史不夠平易近人。

  這個時代又沒什么大熒幕啥的,哪怕有大場合能見到,大伙只能用肉眼去瞧。

  若是上一次東林大佛慶功大典沒有臨時解散,而是照常進行,倒是能讓不少潯陽百姓瞧清楚這位名震江州的年輕刺史尊容…

  除此之外,對于這種大貴人大官人,在潯陽百姓間就只能是口口相傳的相貌特征了。

  歐陽良翰上任之初,倒是有不少從江州大堂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這位長官是個俊郎君。

  但市井百姓們茶余飯后聊天時,除花癡小娘、懵懂少女外,大多當它有兩三分夸大。

  而且,但凡是有點排場的出行,歐陽戎大多是低調坐在馬車內,很少去騎高頭大馬張揚過街。

  但并不意味著他脫離了市井百姓。

  餅香面香與雞鴨臭味交融的長街上,歐陽戎咀嚼新鮮烙餅,默默前進。

  每日東市的肉價、米價、鹽價,還有西市布料價、金銀價,他都了如指掌,比大多數潯陽百姓知道的全面。

  像此刻這樣,歐陽戎早上一有時間經過,都會逛一逛,或攤前停步,問一問。

  “明府,您來了!今日有早。”

  江州大堂,已有上早班的官員來回忙碌。

  歐陽戎剛邁步進門,燕六郎就迎了上來。

  燕六郎探頭瞧了瞧歐陽戎背后,發現他是孤身一人,也沒意外。

  藍衣捕頭抱拳稟告:

  “明府,李魚、方抑武求見,他們說,是十三娘讓他們來的,您吩咐過。”

  “帶去正堂,本官換身衣服,六郎每天這么早來,辛苦了。”

  歐陽戎路過燕六郎身邊,把額外多買的那塊油麻餅塞進他懷中,飄灑而去。

  燕六郎忍不住看了看自家明府背影,咧嘴笑了下,剝開油紙,啃起熱餅,小跑跟上。

  其實對于歐陽戎為官風格的轉變,一直跟在身邊的燕六郎,感受才最為明顯。

  記得在龍城的時候,明府風格大刀闊斧,事必親為,喜歡與老百姓打成一片,經常就地視察,在龍城百姓面前露面,嗯,收了不知多少腌蘿卜。

  那時候,龍城百姓們還給明府取了“蘿卜縣令”的外號。

  可來到了潯陽城,明府卻突然換了另一種風格,像是整個沉浸下來了一樣。

  減少了當眾露面的次數,行事都很低調,更多的是像今早這樣一個人默默逛了早市來上值。

  起初燕六郎以為是當時有王冷然等不懷好意的敵人在,明府在低調蟄伏。

  可是后面王冷然和衛氏的人都被明府一一“熬死”。

  到了現在,刺史位置易之,江州大堂全都是他們的人了,江州之地的權力也都掌握在了明府手中。

  可明府依舊保持這副低調少露面的作風。

  燕六郎起初不解,還問過明府。

  他記得,明府當時只回答了一句:

  “潯陽城和龍城縣不一樣,治理一州和治理一縣之地也不一樣,一縣與一鄉之地更不一樣。”

  燕六郎記得自己當時腦抽,多問了一嘴:“那治理一國呢?”

  明府當時走在前面,好像是笑語了句:

  “這可不興治啊,不過硬要說的話…”

  燕六郎聚精會神,本以為明府會來一句書上常說的什么“治大國如烹小鮮”,卻沒想到,他笑語過后只丟下寥寥四字:

  “大象無形。”

  燕六郎當時一知半解,這些日子,他反復揣摩。

  直到雙峰尖大戰后的這段日子,他遵循明府定下的規矩,墨守陳規的主持城中事務,親自上陣,發現民生恢復的極快,兩月時間,潯陽城愈合了大佛事件的傷疤,恢復了往日繁華,甚至更勝以往。

  而潯陽城內,近來漸漸興起一片贊揚之音,贊揚任上的年輕刺史不愛折騰,長治久安。

  雖然很多百姓都不曾見過年輕刺史的面,但都能確切感受到他上任之后,官府“事少”了很多,而天下鬧的沸沸揚揚的造佛事件,明明江州也是主角之一,有一尊東林大佛要落地的。

  可直到后面“東林大佛”都莫名倒塌了,等待雷霆風暴的眾人,始終不見年輕刺史有什么折騰的活計,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就像是孩童們在冬天堆的雪人倒了,任由它融化,各回各家,無事發生一樣。

  毫不折騰。

  硬要說它“懶”,似乎也成立,但要說喜不喜歡這樣的刺史和官府,那肯定喜歡,巴不得如此。

  這下子,江州刺史的風評瞬間發酵,就連遠在揚州的百姓們都開始耳聞,知道了江州有一位為女帝建造大佛都沒怎么勞民傷財的“不折騰刺史”。

  燕六郎徹底心悅誠服。

  眼下,燕六郎先是吩咐了手下帶李、方二人來正堂,旋即跟上了歐陽戎腳步,稟告了下這“不折騰美名”輿論的事。

  走在前面的歐陽戎只是“哦”了一聲。

  “明府,這就是書上說的,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歐陽戎進門前,回過頭,一本正經的糾正:

  “瞎說,雙峰尖、潯陽石窟、星子坊改造,這些功績還不算大嗎,這難道不是赫赫之功?”

  自賣自夸的說到一半,他自己都笑了。

  沒再開玩笑,回過頭,步入正堂。

  “明府。”

  燕六郎忽然喊道。

  “怎么了?”

  歐陽戎邁出的腳步微微停在空中;

  燕六郎安靜了下,笑說:

  “所以說,明府這次修養暫退的事,咱們也不聲張對嗎,不需要讓滿城百姓知道?”

  “嗯,一切照舊。”

  “好。”

  燕六郎轉身離開。

  正好有小吏帶著李魚、方抑武前來,雙方各打了聲招呼,擦肩而過。

  燕六郎回頭瞧了眼背對大門整理作案的年輕刺史背影。

  其實他剛剛突然開口想問的是,明府以后若是去了洛陽為官,是不是也和龍城為官、潯陽為官作風不同,那會是如何的“大象無形”呢?

  藍衣捕頭離去后,正堂內,

  歐陽戎接見了李魚和方抑武。

  李魚還是老樣子,富態面善,彎腰行禮。

  歐陽戎偏頭,先是問他:

  “李兄怎么不直接去槐葉巷找我?或是跟著元長史來,跑去托十三娘作何?”

  李魚搖頭:

  “公子是忙大事的人,草民之事只能算是小事,豈能隨意叨擾公子。

  “草民去找裴夫人,也只是想問問有什么能幫上忙的,草民想為公子、為百姓,盡一份綿薄之力。”

  歐陽戎勸了句:

  “監察院那邊已經撤了你的罪狀,已經沒有女官看守你了,你現在是自由之身。

  “若想留下,尋一份事做,有倒是有,但你可想清楚了,云夢劍澤現在與朝廷勢不兩立,你此舉等同站隊,或許會連累你小女兒李姝。”

  李魚沉默片刻,搖搖頭:

  “非也,草民沒有歸順朝廷,想跟隨的是公子您,想做的是有益江南百姓的事,并非是與劍澤和元君為敵,更何況元君繼承人、越處子閣下與您…”

  李魚凝視了一眼歐陽戎,眼神有些復雜,停頓了下,改口道:

  “嗯,草民也相信,二女君她不是心胸狹窄之輩,小女李姝跟著她,不會有什么事。

  “草民只望…有一天若真到了那個地步,公子能看著草民微薄情面上,放過李姝。”

  歐陽戎大手一揮:

  “不用說的這么遠,你女兒還未及笄,懵懂無知,算是被人裹挾,哪怕按大周律來,也不會禍及她,你姑且放心。真有那么一天,也只算是你救女兒脫離‘虎口’。”

  李魚深呼吸一口氣:

  “已無遺憾,多謝公子,草民一定盡犬馬之勞。”

  歐陽戎又寬慰兩句,目光投向了方抑武。

  后者連忙抱拳:

  “草、草民與李員外一樣,也想為公子、為百姓做事,不過草民自知曾有過錯,雖公子沒再追究,但草民內疚,與賤內商量良久,前來贖罪,希望戴罪立功。”

  歐陽戎瞧了眼他:

  “方員外言重了…對了,你家兩位千金呢,何在?”

  方抑武重重抱拳,帶些笑意道:

  “這倆丫頭又跑出去了,不過這回,她倆不算私自離家出走,倆丫頭是很誠懇的先和草民與賤內商談,得了允許,才出門的。”

  看見歐陽戎面露好奇,方抑武撓撓頭道:

  “公子此前不是派人來問,草民這邊有沒有云夢劍澤消息或渠道嗎,那些渠道都已封閉,包括倆丫頭手里的云夢令,也找不到地方聯絡云夢劍澤了。

  “此前和公子發生過的誤會,她們說有些過意不去,關于越處子閣下的事,她們倆想幫幫公子,這次離家,也是攜帶云夢令,去天南江湖打探劍澤情報,想看能不能借用云夢令入劍澤,幫公子聯絡越處子閣下。

  “草民與賤內覺得,這次不算是胡鬧,也就放她倆去了。當然,前提是讓她們保證安全…”

  方抑武滔滔不絕后止住,看了看歐陽戎臉色,小心翼翼問:

  “明府,草民這邊沒做錯什么吧,若是不妥,草民喊她們回來。”

  歐陽戎搖搖頭:

  “沒事,讓她們去吧,不管能不能找到,這份好意,本官都心領了。”

  方抑武爽朗抱拳:

  “得嘞,公子!”

  歐陽戎又勉勵了下二人。

  一盞茶后,他端起茶杯,抿茶送客。

  李魚、方抑武抱拳請辭。

  剛走出門,方抑武突然剎住。

  “對了,還有件事。”

  歐陽戎和曦問:“什么?”

  方抑武有些不好意思道:

  “是袖兒和勝男出門前留了些話,想我轉告給公子。”

  歐陽戎點頭:

  “但講無妨。”

  方抑武回憶道:

  “勝男她說…她想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與歐陽公子一樣,能成為那個所謂的江湖上,那位光芒萬丈的主角。

  “阿母與長輩們苦口婆心的話,或許也都是對的,但,也沒必要喪氣,心中的那個江湖,若不自己親自走上一朝,只是讓別人代過、聽別人講過,那多可惜啊。”

  歐陽戎有些啞然。

  少頃,他囅然而笑:

  “不愧是方大女俠,說話都是叉著腰。”

  方抑武詫異瞪眼:

  “公子怎么知道,這丫頭講這話時是欠揍叉腰的?”

  歐陽戎含笑不語,問:

  “那方姑娘的呢。”

  方抑武臉色有些猶豫:

  “袖兒的話,短、短一些。”

  歐陽戎見他藏藏掖掖,有點奇怪:

  “什么話?”

  “袖兒說…說…”

  在儒衫青年好奇的視線、還有旁邊李魚的側目下,一向大老爺們糙漢子的方抑武,竟有些扭扭捏捏的低下頭,嘀咕出聲:

  “不見良翰誤終身,一見良翰也誤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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