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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五、師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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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天寺北。

  一座近期正在翻新、謝絕來客的大殿。

  殿四周的墻壁上布滿了已完工,與未完工的佛本生壁畫。

  殿內,除了佛像前的貢品桌油燈外,只剩下正中央地板的上,有一盞孤燈。

  光芒均勻照亮了四周墻壁上的殘畫。

  同時還將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拉的很長,映在畫壁上。

  兩道身影似是在墻壁前繪畫。

  高的那道身影,扶著梯子,端著顏料托盤。

  低矮佝僂的那道身影,手持畫筆,不時的蘸墨,在墻壁上添上幾筆。

  一道輕笑嗓音打破了青燈古佛的寂靜氣氛:

  “老夫平生所見壁畫甚多,當推草堂寺第一。

  “包括長安在內的關中諸多寺廟,名寺小寺,老夫都有去過,或多或少都有壁畫大殿或藏畫地窟,但能在壁畫數目上勝過龍首原上那座草堂寺的,幾乎沒有。

  “草堂寺建于北魏太武帝年間,壁畫共計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不僅壁畫數目超過北方所有佛寺,在精妙程度上也是遠遠勝出。”

  小老頭筆觸停頓,笑瞇瞇的朝下方扶梯端盤的元懷民問:

  “小懷民知道此寺嗎?”

  似是心事重重的元懷民,抬頭看了眼他,勉強點頭:

  “聽過一點,略有耳聞。”

  “是啊,哪怕懂行的世人都只聽過一點,它名氣不大,也沒人知道老夫年輕時曾在草堂寺結廬,不留名的補齊了寺內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佛本生畫中的過半壁畫。

  “世人只是覺得佛本生畫此物無聊,是忽悠那些皇親貴戚、權貴富豪的假高雅玩意兒,不增產一畝地,不救活一個人,就像統治者去養歌功頌德、念經祈福的僧侶班子一樣無用。”

  元懷民搖頭:

  “也不能這么講,用我一位好友的話說,這世上很多有用的東西,曾經都是有趣卻無用的玩意兒。不能因為現在,而去否定以后,也不能因為以后,而去過分重視現在,一切由心皆可,有趣兩個字在,就夠了。”

  吳道子有點詫異道:“你這好友是誰,水平倒是十分湊合。”

  元懷民不答,但他知道,能獲得吳先生嘴里一句“十分湊合”的評價,已經是莫大的贊揚了,雖然良翰兄可能一點不稀罕這個。

  元懷民四望了下寂寥的大殿。

  眼看外面天色,應該是過子夜了。

  這位故交吳先生,是傍晚時候找上他的,說了一大堆讓他頭皮發麻的話后,元懷民支支吾吾敷衍了過去。

  吳先生似是也不惱浪費口水,一笑而過,讓他去找些吃的。

  元懷民本以為是吳先生餓了要吃,于是偷偷摸摸從齋院那里弄來了一大堆吃食,卻沒想到吳先生滴水不沾、一粒米也不吃,讓他飽吃一頓,說是夜里一起出去走走,他得補足精神…

  于是,元懷民一臉迷糊的被吳先生帶到了這處壁畫未完工的大殿,稀里糊涂的陪他補錄起了壁畫,元懷民幫忙扶梯端盤。

  至于那副青銅軸桿的新卷軸,被吳先生隨手掛在了他脖子上。

  繩子吊著,垂落到了元懷民的懷中。

  此刻,他收回目光,看了眼懷中的新卷軸,不禁兩臂將它抱緊了點。

  雖然吳先生一副不在意的態度,但是元懷民中途沒有打得開這副新卷軸。

  他也不知道為何,就是隱隱覺得此卷軸不能打開,里面有他難以壓制的東西,超出認知的東西…

  元懷民繼續問:

  “先生是很喜歡佛門嗎,學生一直以為,您是道門出身。”

  吳道子淡淡說:

  “老夫既不是僧,也不是道,更不是儒,年輕時倒是附庸風雅,入過道觀,冠巾拜師過,遇到了一個刻板師父,他是終南山上一個愛守破觀的眼瞎老道,總是差使老夫下山,給他搜羅儒釋道三教的畫,不管是三清道祖的神像,還是至圣先師與七十二賢的圣人圖,亦或是佛陀菩薩們的佛本生畫,老道都愛觀摩。

  “老夫曾問他,明明一個眼瞎之人為何天天執著觀畫,他指著黑黝黝眼窟對老夫說,這雙眼就是道祖取走的,只因他往一扇門內看了一眼,不過現在好了,沒了眼睛,他可以放心看,日日看,夜夜看,把道祖、佛祖、至圣先師都看個遍…

  “再后來,搜遍了山下,實在無新圖可看,老道丟了根筆,讓老夫來畫,隨意畫,大膽畫,甚至還趕老夫下山,去學去畫…于是老夫漸漸入了此道,不過后來也沒回去了,因為老夫知道,自己只畫佛陀,師父他是不會滿意的,世人都說榮歸故里,光耀師門,老夫一個走歪了路的不成器弟子,還回去干嘛,落他罵嗎?哈哈。”

  笑瞇瞇老頭子擺擺手,捉起筆來,說道:

  “都是一些老黃歷了,老夫現在不過是寥落一人而已。”

  說罷,他手中畫筆伸去蘸墨,揮毫而出,又給墻壁上那一副畫匠偷懶未完工的“三大士圖”添了一筆。

  筆勢圓轉,所畫衣帶如被風吹拂。

  這種技藝,當世稱之為“吳帶當風”,獨屬于一人。

  元懷民仰望,語氣欽佩:“不管如何,吳先生畫佛屠,畫著畫著,已經畫出了當世第一等的畫藝,無人爭鋒,亦是光耀師門,只是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而已。”

  “雖知道你是哄老夫,但也有說對的地方,是啊,真是畫著畫著就成了。”

  吳道子像是被勾起了回憶,呢喃自語了幾句:

  “那年那日那夜那時辰,很是口渴,描摹完一副平常無奇佛畫過后,老夫回頭撈取水囊,仰飲之際,看了眼門外夜幕,也不知為何,一點靈犀乍起,驀然知曉在此道上自己已是當世無敵了。

  “老夫抬頭再瞧了瞧無奇壁畫上的佛陀真身,不曾想竟已是距離佛祖最近的凡人,你問為什么?無它,菩薩本無相,老夫能畫出它來,以有相繪無相,不是那個離門最近、往里面瞧的最清楚的一人是什么?”

  樓梯上,精瘦老頭子爽朗大笑,捂住肚子,樂不可支。

  “佛本無相嗎…”

  元懷民似懂非懂,嘀咕了句。

  吳道子突然用筆尖點了點面前殿壁上的未完工佛畫,問道:

  “你可知為何老夫只喜歡描摹佛像,而不去畫什么道門神像與儒門圣賢?”

  元懷民順勢問:“為何?不是因為先生的個人喜惡嗎?”

  吳道子笑瞇瞇說:

  “因為道祖太高太冷,不可名狀,非道門嫡脈,不容直視,否則偷瞧一眼,輕則挖眼,重則丟命;

  “而至圣先師太嚴太正,尊卑守禮,像個古板先生,雖說有教無類,卻愛講道理,你偷瞧衪,衪也瞧你,往后若不聽衪的道理,不守天地君親師,就會挨戒尺板子。

  “只有佛祖,雖然佛法很遠,遠到在彼岸,卻允許你瞧,還宣揚眾生皆有慧根,皆可成佛,管它是否虛偽,能瞧就行。

  “咱們不是道門嫡貴,不是圣人門生,但一定是普羅眾生,對于咱們而言,去描摹佛畫,最是穩妥,不過也別被衪的慈眉善目騙了,往門里瞧歸瞧,但腳得離遠一點,誰知道是不是騙咱們進去的,哈哈哈哈…”

  吳道子自顧自講著,越往后,元懷民越是困惑難懂。

  老人也不解釋,說完笑了一會兒,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執筆,安靜揮墨起來。

  梯子下面,用身子抵住梯子的元懷民,深呼吸一口氣。

  “有什么想問的問吧,小懷民不用憋著。”

  吳道子一邊垂目蘸墨,一邊平淡道。

  元懷民鼓起勇氣說:

  “先生,你傍晚在院子里說,東林大佛是好東西,還說什么可以取來,說有這大佛和新卷軸能得天命…”

  他疑惑問:

  “這東林大佛到底是何寶貝,怎么聽起來,是和伱這副新卷軸一樣?”

  “是一樣,但又不一樣。”

  “什么意思。”

  “比之你懷中的新畫卷,它要差上一點,或者說,它是快了一步,走過頭了。”

  元懷民聽的愈發迷糊。

  吳道子卻笑說:

  “這樣說吧,單論威力,對于個人而言,你懷里的新畫卷更厲害一些,那大佛稍微差上一點,不過勝在可以多立幾座,分布東南西北,拱衛她偽周的天下,一座大佛可抵上千軍萬馬,可卻沒你懷中畫卷這么方便,能帶去天南海北,如鼎劍在世,但卻無鼎劍鋒利,更沒有鼎劍的無堅不摧,與執劍人一樣,易被摧之。

  “不過,說起來,曾經這副畫軸,只能在長江以南用,現在嘛,本就遺北了三百年,被老夫重新畫出,已經是南北皆可用了。”

  元懷民指著懷中的新卷軸,奇問:

  “威力?此物能有多厲害?”

  “你聽說過鼎劍嗎?”

  “有耳聞,聽秋娘講過一點。”

  吳道子平靜道:“某種意義上,它其實就是鼎劍,以鼎劍視之,具備其神通,但其缺點,剛剛也說了,可優處,卻是很多,設計它的兩個讀書人,手筆巧奪天工。”

  元懷民詫異,忍不住問:

  “那大佛呢?”

  “這樣吧,老夫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跨度有點大的故事,這是老夫行走南北多年,才偶爾拼湊出來的隱秘往事,大致就是如此了。”

  “什么故事?什么隱秘往事?和你說的那兩個讀書人有關嗎?”

  吳道子先是豎起兩根手指,隨后又豎起一根手指。

  他搖了搖三根手指,悠悠道:

  “嗯,是和這兩個讀書人有關,哦,現在,得再加上一個喜歡繪佛畫的老頭子了,三個人。”

  元懷民弱弱問道:“后面這個,該不會就是先生您吧?”

  吳道子笑而未答,仰頭看了眼未完工的佛本生畫,繼續抬筆臨摹。

  在他的筆下,從來就沒有沒畫完的畫。

  當初龍首原上草堂寺的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佛畫是如此,現在元懷民懷中那副新的桃花源圖也是如此。

  但畫著畫著,這個笑瞇瞇老頭子也沒忘記講起“兩個讀書人和一個老頭子”的故事。

  天明。

  幽靜小院有些熱鬧。

  裴十三娘帶著丫鬟們前來,給趙清秀梳妝打扮。

  主廂房的梳妝臺前,裴十三娘給趙清秀認真畫眉。

  趙清秀閉目淺笑。

  裴十三娘夸贊一陣,她有些含羞。

  少頃,閑聊時問道:

對了,夫人有方家姐妹的消息嗎,好久不見她們  “沒,她們家最近好像有事。”

  美婦人不動聲色的回答。

  很快,見趙清秀的臉色沒有生疑,裴十三娘轉移了話題,聊了其它事。

  可能是今日心情很好,趙清秀一直笑不離臉。

  不多時,裴十三娘畫完眉,先行告辭。

  “繡娘先吃飯,妾身下午來接你,有什么事,你和門口守著的人說,她們會解決。”

  “嗯嗯。”

  裴十三娘走后,趙清秀去后廚準備了下養顏湯,又準備了面條,準備下午做好,帶過去。

  她回到屋子,取出了一只新繡的紅色香囊。

  趙清秀小心掏出一枚紅簽紙。

  是上次謝令姜見過的。

  不過此刻,紅紙上還寫了一句“姐姐”。

  這是趙清秀從檀郎那里聽來的,他套話時,謝姐姐以前曾說,要給她端茶倒水喊姐姐才行。

  但是趙清秀口不能言。

  只能寫了。

  這一枚檀郎給她讀過的“簽王”,她準備送給謝姐姐。

  她知道謝姐姐看過后,其實很在意此簽。

  趙清秀低頭,將紅簽悄悄塞進了紅色小香囊中。

  這是要送給那位謝姐姐的禮物。

  送甄淑媛的是長壽面和三白養顏湯。

  趙清秀又用紅布包起一根白玉笄子。

  這是準備送給葉薇睞的。

  她年紀剛及笄,一直沒有鄭重的及笄禮,算是補贈。

  趙清秀細心檢查起來,用裴十三娘幫忙準備的紅布與禮盒一一包好。

  這些都是晚上的生辰宴要帶過去的。

  準備了一番,時間很快來到了下午。

  趙清秀聽著水滴計時的聲音,也不清楚是什么點。

  好像還有太陽,應該還沒到傍晚。

  可是這時,外面院門處傳來一道敲門聲。

  “啊啊!”

  她立馬應了一聲。

  心道是約好的裴十三娘提前來了,趙清秀松了口氣,幸好她做事周全,事事都準備的早,不然又要讓裴夫人久等了。

  平日里若是讓人等待,她會很內疚抱歉,所以凡是都會提前做,哪怕提前做好后,她枯坐在那里等對方。

  趙清秀開心的抱著一只裝禮物的小包袱和一份準備周全的食盒,笑著快步去往院門口,迎接裴十三娘。

  她腳步有些急,來到外院。

  等靠近了院門,卻不見裴十三娘和往常一樣不和她客氣的推門而入。

  這敲門人似是在等趙清秀開門。

  她臉色愣了下,疑惑“啊”了一聲。

  院門終于被敲門之人推開,門口那人發出的嗓音令趙清秀嬌軀下意識的顫了下。

  “小七跑這么快干嘛,急著去哪。”

  一位白衣女子走入院中,輕嘆了聲,似是拿這位惹人憐愛的盲啞小師妹沒辦法,她語氣溫柔且無奈:

  “你先放下東西,給師姐做點吃的,面食也行。這城里確實麻煩,繞了些路,得虧有吳先生的畫,嗯,有些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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