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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三、來自桃花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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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黃昏,漁歌唱晚。

  雙峰間南岸,官道旁。

  一輛大周朝郡主規格的車轅停泊路旁。

  周圍巡邏的白虎衛甲士們對這輛車轅似是見怪不怪了,無人上前審問。

  只不過眼下的車轅,有些奇怪。

  馬車位置不見人影,車上帷帳后方,卻有人。

  衛安惠隔著車轅上的瑰紅色薄紗,望向遠處“垂頭喪氣”西落太陽。

  視角問題,這輪落下的紅日,正好處在雙峰尖的南峰、北峰之間,落到了中間的江水后方。

  衛安惠看的有些出神。

  曾經有一位衛氏的家臣來自東之濱,向她的父王梁王殿下獻寶時,附帶稟告過,人間的太陽每日都是從東海的盡頭升起,一路西去,疑似也要落入類似的“西海”。

  幼時的衛安惠在殿堂的大門外偷聽到后,曾經不止一次的疑惑,太陽這么大一個火球每次落入海中,是否會發出類似烙鐵與水的“刺啦”聲,且是尋常聲音的萬倍不止。

  直到現在,她也會偶爾想起,但也沒有小時候那種疑惑不解的執念了,因為現在清楚了,世上很多事是沒答案的,何必常常困惱自己呢。

  “郡主怎么出來了。”

  就在衛安惠出神之際,衛武從遠處走來,登上馬車的馬夫位置。

  他還是那一副老模樣。

  馬夫的衣飾,頭上帶著一條白布條。

  衛安惠收回目光,看向衛武時,發現他手中好像有一串珠子,被他收入袖中,看不清楚模樣,好像是王叔魏王賜予的。

  說起類似佛珠,容姐姐手里好像也有一串白玉材質的…

  見衛安惠呆呆的,不說話,衛武又問:

  “那件紫裙呢?郡主見到容女史了?”

  衛安惠搖搖頭。

  “容姐姐不見我,裙子我托易指揮使送進去了,她剛剛從潯陽城回來,經過這邊…”

  衛武輕輕頷首。

  衛安惠看了眼潯陽石窟方向,問:

  “武叔剛剛干什么去了”

  衛武道垂目:“我去把三公子的牌位和骨灰收起來了,后日,郡主帶回去吧。”

  “好。”

  衛安惠抿了下唇。衛武忽問:

  “郡主為何給離扶蘇發去邀請,你之前不是不讓我們邀請他嗎?這次怎么自己主動邀請了?”

  衛武回過頭,看不見瑰紅色帷帳后方小郡主的具體表情,只能看見她似是低頭姿勢。

  衛安惠沒答,反問道:

  “武叔,為何要我十五那日一早就走。”

  衛武對前面那件事未有責怪,表情木訥的點了點頭:

  “那日可能危險。”

  衛安惠問:“是有反賊嗎,那咱們去湖口縣,就不危險了嗎,聽說那兒有水賊匪患,官兵正在剿匪。”

  衛武搖頭:“已經派人去提前安排了,郡主大可放心,出發就行了。”

  衛安惠低聲:“放心過去…”

  她感受到身下的馬車突然開動,是衛武在啟動馬車。

  駕車的國字臉漢子忽然道:

  “郡主,這次他好像也沒應你,你喊他也沒用。”

  帷帳后方的衛安惠一言不發。

  “吳…吳先生。”

  星子坊,承天寺,一間齋院前正有倆位故人重逢。

  元懷民情不自禁喊了聲。

  精瘦小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滿意的上下打量了下他,和藹問:

  “怎么,不請老夫進去坐坐?”

  元懷民第一反應是有些緊張的經過精瘦小老頭身旁,走到門外,左右四望周圍的巷落,似是擔心著什么。

  “老夫只有一人,小懷民無需再看。”

  精瘦小老頭擺擺手,恬淡道。

  元懷民確認周圍無人,回過頭,發現吳先生已經背手走進了院子。

  他無奈,只好跟進去,緊關院門,掛上木牌,謝絕來客。

  精瘦小老頭先在院中饒有興致的轉了一圈。

  元懷民跟在后面,手腳有些無措。

  明明他身高頎長,跟在瘦小老頭身后,卻和一個小媳婦一樣拘謹。

  “你這院子是兩個人住吧?”

  “嗯。”

  “你倒是在哪都一樣,孤身一人,過的自在,管他境遇如何,只要是有酒有樂曲就行,當年在長安破寺里初見你時,老夫就知道你是這么一個人,喝的爛醉如泥,宿醒了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還舔著張臉找老夫借錢。

  “老夫當時就一個窮到給禿驢們畫畫的,一大把年紀了,哪里有錢借你,真是不害臊,伱那日還夸下海口,說自己祖上老闊了,家財萬貫,揮金如土,改日就帶老夫回去,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你祖宗付錢…結果那一筆欠款,到了老夫離開長安時,才見你扣扣嗖嗖的還清,哈哈哈。

  元懷民聞言,有些難為情。

  不禁說出:

  “但是晚輩后面還是帶吳先生您回去了,也送了您東西,履行了諾言,晚輩也是現在才知道,當時送你的東西,會闖下大禍來…”

  吳道子像是沒有聽到,背手前進,笑瞇瞇道:

  “不過,你這千金散盡還復來般的樂觀豁達,很合老夫的胃口。”

  元懷民欲言又止。

  吳道子突然在一間書房前停步,原本笑瞇瞇表情愣了一下,輕“咦”一聲,他走進房中,拿起桌上一沓畫卷,仔細瞧了瞧。

  吳道子回過頭,有些認真的說:

  “你還在畫著啊,老夫當年教你的那些畫藝,是一點也沒落下,反而愈發精進,可也不見你用它揚名。”

  元懷民搖頭:“只是臨時抱佛腳,吳先生不是也知道,我要給圣人獻一副畫嗎。”

  吳道子嘖嘖稱奇:“不,你一點也不是臨時抱佛腳,你在畫藝一道上,已經算是盡得老夫真傳了,無需謙虛。”

  元懷民不說話。

  同時也沒有說,他這些年在江州司馬任上,除了專研畫藝外,還醉心琵琶琴曲等技藝,還有最近跟隨李魚兄一起研究的筆直木棍…都是一些無用、或說不想用,但卻有趣的東西。

  吳道子放下畫卷,走回院中,悠悠坐下。

  元懷民無奈,上前給他倒茶,間隙,他垂目說:

  “我一直不解,吳先生您畫技了得,出神入化,在長安佛寺作畫揚名后,連二圣都親臨來請,榮寵至極,當年卻又為何不在宮中繼續作畫了。”

  “那小懷民,你又是為何不愿露出畫藝,嗯,還有詩詞文華一道,你又是為何閉嘴的,怎么不去給大周女皇歌頌一下太平盛世?”

  元懷民無言以對。

  吳道子接過茶杯,低頭瞧了眼茶水,問:

  “當年那一跤摔狠了吧,再也不見你有什么詩詞佳作傳出來,長安少了個風流不羈的大才子,江州潯陽卻多了個愛宿醉遲到的破落司馬。”

  元懷民低聲:“是我活該,不該非議朝政。”

  吳道子恬淡的說:

  “老夫倒是覺得你的詩沒錯,她衛昭就是牝雞司晨,就是竊國之賊,文人詩詞里抱怨幾句怎么了,玩那文字獄,與掩耳盜鈴無異,還不準人說了?過了一百年,青史上也依舊要寫她衛昭,在大乾天授元年竊了國。”

  元懷民擺手:

  “我那時是不知天高地厚,在青樓朱館作樂,被狐朋狗友一哄,什么話都亂說,什么詩詞都敢做,太年少輕狂了,自己貶官不要緊,后面還連累了家里,把我強保下來,才不至于人頭落地…落得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像秋娘說的,這個教訓我得好好吃,不能再拖累她們了。”

  吳道子笑瞇瞇的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

  “不不不,都說酒后吐真言,小懷民,你若是心底真的認錯,你就不會沉寂這么多年了,不會不服從家族安排重回長安了,有那么多次機會,你都不把握,像小娃娃一樣較勁,你說,對于那事,你心里當真沒有一口氣在嗎?”

  元懷民依舊搖頭。

  他笑了下說:

  “我這些年在潯陽過的挺好,長安的往事,偶爾想想,真如一場大夢,恍如隔世。

  “記得剛來潯陽城的那幾晚,每次看見窗戶外面的漆黑大山,不同于璀璨燈火、光耀萬年的長安,我都有點害怕,但望多了此景,卻漸漸頓悟了,我是個好吃懶做的俗人,不適應這巨變的長安。”

  吳道子搖了搖頭:

  “小懷民啊,你不是俗人,嘴里說自己是俗人,但你不是,可能很多人都說你好吃懶做,說你厚顏無恥,但只有老夫知道,你是一個清高的人,別人笑你太懶惰,你卻笑他人看不穿…

  “可是清高的人,是活不痛快的,反而是越俗氣的人,越是如魚得水,想要順風順水,第一件事,就是要心底承認自己是個俗人,因為這世道就是不能讓清高的人得志的,那會太傲了,大伙都不滿,你說可惜不可惜?

  “但是這話也不絕對,因為千百年來,總有那么幾個清高的人,撞到大運,天降的大運,讓其順勢而起,扶搖九天,不用勾心斗角的往上爬,就成為了舉世矚目的人物,這也是很多小娃娃話本里愛看的英雄人物。

  “可這樣的人,決不會覺得自己是狗屎運,不會覺得是撞了大運,因為清高,他們會清高的覺得是自己厲害不凡,你說可氣不可氣?這讓萬千無運道、卻努力爬的俗人如何不憤慨嫉恨?

  “這反過來也讓同類的清高之人,無運道的清高之人,愈發難以存在了,因為會一直摔跤一直摔跤,摔到他們認俗為止,這也是大多數清高之人的結局,至少老夫看到的都是如此…但是也有一個例外。

  “什…什么例外?”

  “你這個例外。”吳道子上下打量元懷民,十分慨然說:“你是越摔倒,越是清高,哪怕摔到現在這樣,從繁華富饒的長安,一路摔到江州潯陽的窮鄉僻壤,但你就是不去變,你還是清高得很,你小子心底真傲啊!傲的好!”

  元懷民沉默了,萬千話語全部卡住。

  吳道子眼神意味深長的看了看他。

  他喝了口熱茶,突然道:

  “小懷民,若是給你一份大運,讓你也當一次得大運的清高之人,當一次舉世矚目的人物、小娃娃話本里愛看的英雄人物,你要是不要?”

  元懷民直接偏開了視線,看著一旁的地面,語氣有些生硬的說:

  “吳先生莫再開我玩笑了,您快走吧,拒絕圣人橄欖枝后,這些年朝廷就一直在找您,更別提之前那件事,你從我元氏秘庫中提前取走的東西…走吧,您現在走,我就當您沒來過,我什么也不知道。”

  吳道子絲毫不急,反而一臉感興趣的換了一個方式問:

  “那這樣,你既然說自己喜歡好吃懶做,說自己是俗人,那干脆就更灑脫一點,老夫帶你去一個更適合獨居擺爛之處,如何?”

  精瘦小老頭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細縫,幾乎看不見:

  “那地方叫桃花源,你可能聽過,里面的人都不錯,老夫也去過。”

  “桃花源?”

  “嗯,怎么樣,感不感興趣?”

  元懷民疑問:“這個桃花源,是不是桃花源記里提到的那個?真有這地方?吳先生您找到了?”

  精瘦小老頭笑容不變:“小懷民選一個。”

  “不選,吳先生這次來,到底是要干嘛?我謫居潯陽,已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大手大腳給您了。”

  吳道子臉色平靜下來,說:

  “老夫不是要你的東西,老夫其實一直把你當作學生,亦師亦友的學生,從你在長安那座破寺里醒來找我借錢起就是了。”

  元懷民情難自禁,語氣激烈了點,幾點唾沫飛出:

  “我何嘗不也是把吳先生視為師長,但也僅限于此,只是傳授畫道的師長,我并不想摻和您要做的事情,也不想指摘。”

  他用力的搖頭說:

  “我哪也不去,潯陽很好,我不走,我不想得大運扶搖直上,也不想去什么桃花源,我只想待在這里過些安穩日子,囊中寬裕了就去潯陽樓聽聽琵琶,囊中羞澀了就去好友家蹭蹭飯,下值回來,還能陪朋友去撿撿木棍樹枝…”

  吳道子奇怪問:“那你這次為何給大周女皇獻畫?不就是拍馬屁邀功嗎。”

  元懷民不回答,伸手有些不客氣的把精瘦老者的茶杯奪走,偏頭看向一側。

  送客的意味不言自明。

  吳道子卻笑容開心的看著他,有些感嘆的問:

  “若老夫偏要你繼承衣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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