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
從西城門趕往潯陽石窟的官道上。
成片簇擁的白袍白甲,在黑暗之中十分顯眼。
“血青銅…”
歐陽戎一身青色儒服,單騎走在最前面,偏頭望著側后方沉默跟隨的大隊白虎衛鐵騎。
臉色有些失神的咀嚼起了這個字眼。
容真與易千秋騎馬跟在兩側,沒有說話,留給他思索的時間。
三人后方,老樂師乘坐的馬車內,傳來些許鼾聲。
這條去往潯陽石窟的官道,在歐陽戎上任刺史后,調撥江州大堂的預算,仔細修繕過,并沒有多少顛簸。
游玩了一整日的老樂師睡的頗沉。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低聲問旁邊保持緘默的二女:
“那個大陣蘊含的未知殺力是什么?”
此前歐陽戎從陸壓和三清道派那里是聽說了云夢劍澤有一座籠罩江南的傳說之陣,也知道云夢令與此陣有些關聯。
但是沒想到此陣還能運行,原來這枚云夢令相當于一處分陣眼,而且鑄造它的名為血青銅的材料如此特殊…
被容真、易千秋透露的秘辛突然點悟,歐陽戎一時之間千頭萬緒。
不少以往忽略,或者疑惑的事情,像是一顆顆珍珠,被“血青銅”這根細線串聯了起來。
“尚且不知。”容真搖頭。
歐陽戎從易千秋手中接過染血的青銅短劍,低頭打量,某刻,瞇眼推測:
“既然云夢令是劍形,又是所謂的分陣眼,那么真陣眼是不是也是一柄劍,云夢劍澤又是天下第一劍宗,這座大陣是不是與傳說中的鼎劍有關?”
易千秋多看了眼歐陽戎,開口:
“不無道理,但是千百年來,沒人知道云夢劍澤守護的這座大陣的詳情,只知道,云夢令與它脫不了關系,此陣先秦時就有了,時間也太過久遠,不知道還有沒有用。
“不過目前看,云夢越女們敢再次廣發云夢令,這么看來,此陣還有一些用處…”
容真輕輕頷首:
“沒錯,以往能見到此陣殺力的人應該都死了,沒有具體記載,甚至云夢劍澤都一直淡化它的存在,很久沒有關于它的消息了。”
歐陽戎卻忽然開口:
“等等,若是與神話鼎劍關聯,這就有一個疑點了,此陣是不是在先秦時就已經存在了?”
“若是記載沒錯,是這樣的,因為初代越處子生活的時代,是在春秋,云夢劍澤也是那時候在吳越之地的窮山惡水間誕生的,這座傳說大陣應該也是那個時候被人設立的,能籠罩整個天南,那很可能是出自神州天人的手筆…”
歐陽戎打斷道:“第一口鼎劍是什么時候誕生的來著?”
容真語氣嚴肅回答:
“首口鼎劍,誕生于秦時,名為長生藥,導致了始皇帝之死,間接促進了千年前的秦滅…也是從那時起,開始了練氣士間的第一次鼎爭,后續才有了一口口鼎劍的誕生。”
歐陽戎語氣果斷:
“時間對不上,這座大陣存在的時間比第一口鼎劍要久的多。”
容真與易千秋對視了一眼。
前者輕輕頷首:
“還真是,很細節,不過,也不排除云夢劍澤的此陣,與未化成劍的鼎有關。
“這種隱世上宗,是有過鼎的。不知道后續,鼎有沒有化劍。”
“嗯。”
歐陽戎抿嘴,消化了會兒,抬頭問:
“但司天監是怎么知道云夢令可以調動這座大陣未知殺力的,若是有過記載,為何會不知此陣的具體殺力是何?”
二女一時間沉默下來。
易千秋置若罔聞,騎馬走在前面。
容真靜了少頃,搖了搖頭:
“其實司天監里只記載了血青銅的作用,云夢令的材質是血青銅,也是最近這些越女廣發云夢令,繳獲后,才發現的。”
歐陽戎望向容真,眸光凝了下。
首次發現云夢令是在舊州獄大牢,嚴刑拷打大俠鄭均后繳獲,當時容真并沒有向他與秦彥卿提此事,現在回想起來,難怪當時她的反應有些激烈,堅持要把搜遍潯陽城,抓到每個私藏此物者。
易千秋擺了擺手道:
“就當它是與鼎劍有關吧,咱們就以這最壞的打算去應對。”
“可以。”
歐陽戎點頭,端詳了一會兒染血的青銅短劍,直接問出:
“易將軍,你初次抵達潯陽石窟時,曾拉著容女史和宋副監正去私下商議要事,是不是就是因為繳獲了此物?”
歐陽戎示意了下手中的云夢令:
“所以你當時就認出了此物?”
易千秋帶著白銀虎面,穩穩當當的騎馬,語氣平淡:
“嗯。容女史說的沒錯,歐陽刺史確實聰明,嗅覺敏銳,那日是本將見外了,刺史大人勿怪。”
歐陽戎狀似隨意的問:
“易指揮使以前是不是見過血青銅,知曉此物的特殊功用?”
她并不是司天監人士,只是白虎衛的指揮使,一介武夫,是如何知道“血青銅”這種連州刺史級別都不知曉的司天監絕密消息的。
易千秋轉頭,與連續追問的歐陽戎對視。
白銀虎面在月光下灼灼生輝,有些刺痛人眼。
歐陽戎眼睛不避不讓,平正的直視她。
易千秋開口:
“白虎衛乃是四大禁衛之一,本將身為四品白虎衛中郎將,知道的秘辛還是比刺史大人多一些的,刺史大人以后回京述職,可以嘗試往禁衛這邊遷官,到時候知道的也不會比本將少的。”
“哦,是嗎。”
歐陽戎看向二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她們看樣子不太了解云夢劍澤的那座大陣,卻格外了解血青銅,對此材質為它的云夢令是防之又防,格外忌憚。
他偏頭,欲對容真追問。
腦海中,突然冒出一件事來。
歐陽戎默默合上了嘴。
三人一路無話,將老樂師送回了潯陽石窟。
歐陽戎與容真商量了下潯陽樓琵琶會的事情,告辭離去。
剛回到潯陽城,歐陽戎直奔星子坊。
這一次,過幽靜小院而不入,直接來到了承天寺,找到了院中搖椅上乘涼的元懷民。
“東西呢?”歐陽戎一進門就問。
“什么東西?”元懷民好奇,悄悄把手里一根直木棍藏在背后。
歐陽戎臉色認真:“陶淵明《桃花源記》的真跡卷軸。”
元懷民微微松了口氣:“原來是這個,早說嘛。”
在歐陽戎皺眉目光下,元懷民跑回屋中,把《桃花源記》的真跡卷軸拎了出來。
歐陽戎沒有打開,低頭仔細打量。
元懷民也發現了這點,好友壓根就沒去看真跡卷軸的內容,而是緩緩撫摸它的木制軸桿。
歐陽戎忽問:“當初那位吳道士找你要的青銅軸桿,是不是和這玩意兒很像?”
“這是?”
元懷民定睛看了看歐陽戎掏出來的玩意兒,臉色詫異。
這是一柄青銅短劍。
“我瞧瞧。”他接過云夢令,打量了下,輕輕頷首:
“材質很像,等等這不是一類玩意兒嗎,都是青銅器…”
歐陽戎不動聲色:“此物好像叫血青銅。”
“血青銅?”
歐陽戎觀察了下元懷民的好奇臉色,不像裝的。
他又想起,當初元懷民提過的一件事:那日容真得知吳道士取走青銅軸桿的事情時,反應很是平靜。
這至少反應了一件事,容真當時就知道了此物是血青銅。
其次,這件事似乎并不太嚴重,或者說,暫時沒發現惡劣后果。
現在回頭看,血青銅畢竟不是鼎劍,被人截胡走了,確實不算是太大的疏漏。
沒看見云夢劍澤的云夢令到處發放嗎,等于說,想要使用血青銅,除了需要特殊的陣法外,還有特定的使用方式。
單單只是兩根青銅軸桿,沒有太大用處。
念頭及此,歐陽戎又想起當初小墨精提過的事情。
當初元嘉北伐的戰場上,出現過寒士天青色長虹般的劍氣,而根據小墨精當時的記憶,在此之前,劉宋國師從皇宮中連夜帶了這一副《桃花源記》的卷軸前來。
等于說這一副《桃花源記》的真跡卷軸不是寒士本體,但是也與寒士息息相關,至少…能利用它的劍氣!
這么看,血青銅與相應的陣法,確實是與鼎劍息息相關,所能調動的殺力,很可能就是鼎劍的劍氣。
所以易千秋的推測沒有錯,云夢令能調動的那座籠罩天南的大陣殺力,應當視為鼎劍之威,這一點沒有夸大,應該嚴肅以待。
歐陽戎突然道:
“懷民兄,你上回被易指揮使揍,不是沒有道理的。”
元懷民一愣。
“這幅真跡再借我用用。”
歐陽戎帶著失去了血青銅的《桃花源記》,轉身離開了。
只留下一臉懵逼的元懷民。
“大女君閣下,二女君怎么沒來?”
“二師妹先走了。”
“先走了?”
“有件重要的事要處理,先去了江州。”
“原來如此。”
雪木山莊,地下一座石廳的門口。
魏少奇一副儒雅身姿,站在門口,杜書清在石室內收拾東西。
雪中燭單獨來找了他們。
魏少奇望了眼周圍路過的越女們,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撤離。
石廳內,杜書清重新背起了一副包裹好的《桃花源圖》畫軸。
這是幾日前,二女君魚念淵親自歸還給他們的。
其實在那時,魏少奇就已經知道這位大女君的態度。
“鄙人與書清定當全力相助。”他抱拳。
暫時支走了某位龍虎山黃紫道士的雪中燭,背手前行,嗓音清冷:
“那就有勞魏先生了,走吧,咱們也該動身了,趁著那些朝廷走狗還沒聞著味找上來。”
魏少奇劇烈咳嗽了一陣,終于咳了個暢快。
他用手帕捂嘴,長喘了一口氣,垂目看了眼手帕,又臉色自若的將它收入袖中。
“無妨,能幫到大女君,是我等榮幸。”
雪中燭背手停步,矗立原地:
“還沒問過,你們這血青銅材質的軸桿,是從哪里得來的?看著有些年份了,上面陰刻的小字是南朝時的吧?”
魏少奇沉默了會兒,輕聲道:
“來自長安城南的元氏。”
“長安元氏?”
杜書清悶聲插話:
“就是曾經的北魏皇族。”
“北魏皇族?”
雪中燭聽到這個詞,冷笑一聲:
“原來這些鮮卑蠻人的余孽還在啊,長安洛陽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魏少奇臉色也有些感慨,指著《桃花源圖》道:
“嗯,關中乃天下之中,群英薈萃,海納百川…不過,若不是有此物在,大女君覺得,他們一個前朝皇室后裔的家族,能夠這么容易被根正苗紅的關中老爺們接納?”
雪中燭冷笑一聲,質問:
“既然是獻上去了,可這血青銅軸桿,為何沒有被偽周朝廷取走?反倒是落入了你們手中。”
魏少奇輕撫畫卷,將其輕柔展開。
一座桃花源躍然紙上。
中年儒生手帕藏血,卻指著畫軸,含笑說道:
“因為北魏元氏的平庸后裔與偽周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并不知道此物的真正玄妙,不知道血青銅何用,特別是這出自陶淵明之手的青銅軸桿,司天監現在的那些伎倆,都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雪中燭看了眼畫卷軸桿,語氣冷淡:
“陶淵明何嘗不也是在東施效顰。”
魏少奇堅定搖頭:
“不一樣,陶淵明此人非同小可,身為寒士的傳奇劍主,絕非浪得虛名,即使真是大女君嘴中的小偷,可他所做之事,依舊令人崇敬,有開宗立派之功,使得往后的鼎劍,可以不再是寥寥一人之鼎劍,而是一國之鼎劍。
“他是真的為南朝劉宋鞠躬盡瘁,只不過南朝劉宋沒有對得起他這份努力罷了。”
雪中燭前面聽的直皺眉,冷笑一聲:
“包括南朝劉宋在內的六朝,又何嘗不是對不起我宗的期許。”
“或許吧。”
魏少奇輕輕頷首,眼神回憶:
“連吳先生這樣的奇人,都十分推崇陶淵明,而能讓陶淵明這一副《桃花源圖》重見天日,也是得虧了吳先生的慧眼識珠。”
雪中燭側眸。
“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