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翰兄?你、你怎么來了,大清早的,星子坊這么遠,你從潯陽坊跑來干嘛…”
清晨,承天寺,一座庭院內。
元懷民正撅著屁股,在庭中埋頭忙活著。
聽到門口推門的動靜,他警惕回頭一瞧,看見歐陽戎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元懷民臉色微微一變,脫口而出問。
歐陽戎一臉自若的走進院子,也不理彎腰撅屁股回頭、姿勢古怪的元懷民,他左右張望了下,走去后廚,舀了一口缸里泉水喝。
動作嫻熟的,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樣。
“早上好啊,懷民兄,這么早起來曬…屁股呢?”
歐陽戎平端水瓢,走出后廚,一邊喝水,一邊隨口道。
“早?哪里早了?”
元懷民板臉,十分認真的糾正:
“時間不早了,我正準備去上值呢,良翰兄吃了沒,沒吃也沒轍,我也沒吃啊,這里真沒吃的,良翰兄你別逛了,欸欸別進去。”
歐陽戎閑逛的腳步不停,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同時微笑頷首:
“確實是不早了,嗯,這真算是太陽曬屁股了。”
元懷民語氣幽怨,讓開些身子,指了指地面上正躺在陽光中的一份份竹簡與古籍,嘆氣:
“什么曬屁股,我在曬書呢,良翰兄莫胡言亂語毀我清白。”
歐陽戎大手一擺:
“沒事的,屁股和書一起曬也沒事。”
元懷民無奈攤手:“能不能不提屁股的事。”
早上的陽光冷中帶暖,元懷民趁著今日日頭在庭內曬書,折騰了一早,額頭滿是細密汗滴,他抬起袖子準備擦了擦。
一條汗巾遞了過來。
元懷民先是垂目瞅它,緊著抬頭看著微笑遞出汗巾的好友歐陽戎。
他沒有接,繼續用袖口擦汗,同時面無表情說:
“這條是我每日泡腳后用來擦腳的,你放回去。”
歐陽戎臉色不變,點點頭:“其實都一樣。”
元懷民無語了會兒,好奇問:“良翰什么時候回潯陽城的?”
歐陽戎背手身后,繞著元懷民和地上書堆轉了兩圈,仰頭望著不算太刺目的晨陽,他瞇眼道:
“再不回來,懷民兄這假要放的比年假都長了。”
元懷民訕笑:“良翰兄說笑了,我、我前日實在是身體不適,便告了兩天假,也請示過女史大人了,女史大人親自批準的,可不算偽假。”
歐陽戎點頭:“看得出來,難怪出來太陽曬屁股,原來是身體不適,說得通了。”
元懷民撓頭:“今天好多了,我這不正打算出門去江州大堂嗎,沒想到良翰就來了哈哈好巧啊。”
歐陽戎看破不說破,淡淡語氣:
“行吧,趕緊換身衣服,準備出門,我確實沒吃,放心,不用今天你請客掏錢,我來。”
元懷民一臉奇怪:“咦,良翰今日怎么對我這么好了。”
“不一直都是這樣?”歐陽戎一本正經問。
元懷民嘴角抽搐了下。
他把話咽了回去,準備等會兒蹭完這頓早飯再去說。
“好好,等等我。”
能白吃白喝白嫖好友,元懷民一溜煙跑回房間,迅速穿戴,一刻都不想耽誤。
歐陽戎撇嘴,心想要若是每個人都一道座右銘的話,那么元懷民的應該很好猜了:
每一個不曾摸魚白嫖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咦你最近在看什么呢?”
歐陽戎本想走去院門口等待,余光瞥到地面書籍上的文字,他在晨陽中蹲下,手指輕挑的翻動了幾頁,不禁挑眉問了起來。
“陶淵明文集,陶公的生平事跡,后世如隨、乾兩朝文人修的陶公傳,還有一些野史逸事,包括他自己作的五柳先生傳…”
屋內傳來元懷民的嗓音,隨口回答,如數家珍。
歐陽戎垂目翻了翻,不動聲色:
“懷民兄怎么對陶淵明感興趣了。”
“以前就蠻敬慕陶公,不過最近看,唔,還不是因為你們一個個的都來問,順帶也來了興致。”
屋內聲音頓了頓,歐陽戎看見元懷民一邊低頭整理官服衣物,一邊走出屋門。
元懷民扭了扭手腕,隨口道:
“對了,良翰兄,陶公也在龍城做過縣令,哈哈伱倆一樣,而且,我越看越覺得,良翰兄與陶公很像。”
“像嗎?”
“像。”
歐陽戎臉色平靜的看著元懷民,問:
“哪里像?”
“我也不知不知如何形容,這么說吧,你倆身上都有一種矛盾雜糅的氣質,是既有出世隱士的飄逸,又有入世救民的憂郁,有趣,有趣。”
歐陽戎從地上撿起一本《五柳先生傳》,晃了晃本子:
“那懷民兄就看錯了,陶淵明自己可是在自傳里說,平生只有三大志趣,一是讀書,二是飲酒,三是寫文章。里面可沒有什么濟世救民的愛好。”
“非也非也。良翰兄,你看陶淵明此人,不可以看他的文集,看他寫了什么。”
元懷民搖頭晃腦,嘴里的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而是要看他所處的時代,看他在那時代又做了些什么,這些只能從正史野史里找,在他的文集里可找不到。
“若是光看他的詩詞文章,還以為真就是一個一心一意思慕田園山水的隱士呢。
“可你再看他所身處的時代,南北朝對峙,南方是南朝宋,北方是北魏。
“南朝宋新立,宋武帝大舉提拔寒士,后來又發生了元嘉北伐,南朝宋與北朝魏的傾國之戰。
“也就是良翰兄以前隨口提過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里的那個元嘉,三次元嘉北伐,北魏皆勝,新生的南朝宋國力大損…
“陶公身處這樣一個時代,兵荒馬亂,既有北伐恢復中原的希望,又有兵敗亡國的社稷危難,試問良翰兄,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真的能完全縱情山水、瀟灑隱世嗎。
“不盡然吧,況且既然隱世,此前又為何要去做官?在龍城當那八十一天縣令?只是為那五斗米折腰嗎,我卻是不信。”
歐陽戎耐心的聽完,挑眉:
“你一個姓元的,祖上乃北魏鮮卑皇族拓跋氏,說這種替南朝宋北伐失敗惋惜的話,怎么聽都怪怪的。”
“欸,這不重要。三百年前我叫拓跋懷民,三百年后,我叫元懷民了,是久沐圣人光輝的大周子民。咦良翰兄你還說我,你是復姓,說不得三百年前也是關外胡人。”
“懷民兄別尬黑,在下南隴歐陽氏族譜可查,往上可追溯到春秋越王一脈…”
元懷民嘀咕:“那不也是南蠻。”
“你說什么?”
“沒什么。”
元懷民擺擺手,打了個哈哈,他走來,接過歐陽戎手上的《五柳先生傳》,重新擺在地上,攤開曬太陽。
從彎腰直起身,他一臉認真道:
“不管如何,陶公與良翰兄一樣,身上怎么看都有一股出世、入世雜糅的矛盾氣質。
“只不過,陶公身上氣質,更側重于出世隱逸,入世憂民的氣質少一些;
“而良翰兄你身上氣質,更側重入世憂民,出世隱逸之風相對少一點。”
元懷民摸摸下巴,打量好友,笑語道:
“不過在下總覺得,這應該是和你們倆的經歷軌跡有關,陶公應該最早就是入世的讀書人,和那個時代的讀書人一樣,或許熱血努力過,失敗過后才選擇出世隱逸的,所以這方面氣質更重。
“而良翰兄你,則是那種能力最出眾的一小撮讀書人之一,入世方面,一看就勝過陶公,入世濟民節節勝利,才有如此堅韌不拔之志,令人仰慕艷羨.
“至于良翰兄身上相對弱些的出世氣質…”
元懷民話語頓住,凝視著歐陽戎片刻,他眼神深處疑惑了會兒,旋即搖了搖頭說:
“認識良翰兄這么久,良翰兄的性格談吐時不時給我一種很新穎之感,就像是來自一個我從未接觸過的文化氛圍,良翰兄的家鄉廬陵南隴那邊估計是一個有趣之地,宛若世外桃源,才能培育如此不出世的氣質。”
歐陽戎垂目傾聽,沉默不言,
隨口點評了一波,元懷民撫掌大笑,指了指他說:
“而有趣的是,陶公可能后半生都在尋找一座桃花源,良翰則是從桃花源中來,到山下塵世去。一個是世內之人漸漸沉迷世外,一個就是世外之人積極努力入世。而且還都算是寒素士人,良翰兄你還說與陶公不像,這氣質真是絕了。
“以后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我看能不能給你兩都立個傳哈哈。”
太陽底下,歐陽戎瞇眸,安靜了會兒,慢條斯理說:
“滿嘴順口溜,你要考研啊?”
“考研?這是何物,研究什么的嗎?”元懷民疑惑。
歐陽戎嘴角微微扯了下,沒有解釋。
不過聽完這番話,他高看了眼元懷民,這家伙雖然不著調,生活邋遢隨意,灑脫樂觀,但是在文史方面造詣很不簡單,而且觀察的很仔細,一些角度,他倒是沒想過。
某種意義上,歐陽戎確實算是“世外之人”在積極入世,他沒說錯。
至于陶淵明,他一個隱藏的身份是寒士的傳奇執劍人,試問,在南北朝的鼎爭時代,一口鼎劍劍主,能是徹底的出世之人嗎?他是怎么成為劍主的?寒士就是誕生于南朝宋。
歐陽戎突然指了指地上的書本:“這些東西你倒是可以多看看,關于陶淵明,有什么新發現或感悟,也可以和我討論討論。”
元懷民撓頭:“良翰兄不怕我耽誤公務?”
歐陽戎想說“對你而言耽不耽誤有區別嗎”,面上卻一本正經說:“這也算是公務的一部分,涉及我與容女史主持的朝廷大事,具體是什么,暫時不能告訴你。”
歐陽戎本來半開玩笑,卻沒想到元懷民煞有其事的點頭。
“明白了,陶公此人現在看確實不簡單啊。”他突然嘀咕。
歐陽戎瞧了眼元懷民。
這時,后者也收拾完畢,摸了摸肚子,眼神期待的看著他,歐陽戎轉身出門,元懷民跟上,二人一齊去吃早膳。
走在路上,歐陽戎回頭,臉色有些認真:
“對了,既然提到陶淵明,其實還有一事相求。此前聊反賊李正炎之事時,你不提過,說你們京兆元氏收錄了陶淵明那首《桃花源記》的真跡嗎?
“它現在在何處,可否借我一閱,沒事,路遠的話,可以等等,你要是沒有便捷渠道傳遞消息,我也可以幫你找人送家書回京…”
歐陽戎語氣誠懇的說到一半,發現元懷民露出一副古怪臉色,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話直說。”
“良翰,不用回京取了,《桃花源記》真跡現在就在潯陽城。”
“什么意思?”
“額,容真女史沒和你說嗎,她老早就找我要了,也是她們監察院派人,帶我家書回去取的,前日正好送到,應該在女史大人手上,欸,我都沒瞧見一眼呢,還沒問她是要干嘛。”
說到這里,元懷民摸了摸后腦勺,嘿嘿一笑:
“不過女史大人當時批假倒是爽快…唉唉,良翰兄你這是要去哪?跑這么快,不是說好了早飯你請客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丈夫一諾千金!”他急聲喊道。
“吃什么吃,考研去。”
元懷民:…
“歐陽學士怎么有時間過來?”
“容女史說笑了,此乃下官職責,當然要常來看看,大佛進度下官每日都有盯著,知道的比大伙都清楚,王操之他們做的事都是下官安排的,雖在成中,卻不耽誤進度。”
“哦,進度是不耽誤,那你這顆心,是回咱們這邊了?”
“容女史別打趣下官了。”
“本宮哪敢打趣。”
潯陽石窟,歐陽戎從星子坊直接趕來。
容真提前找元懷民要了《桃花源記》原稿一事,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想來,也不意外,容真肯定不會忽略關于反賊的異常線索,之前李正炎那邊的人,帶著一副吳道子的桃花源圖找到了元懷民,詢問的就是《桃花源記》的內容…
大佛工地旁,一處亭子里,閑聊了會兒,歐陽戎笑道:
“女史大人,早上元懷民還問,他家那篇《桃花源記》真跡,你們看的怎么樣了…”
“你要看嗎?”
容真直接反問。
歐陽戎話語卡頓,沒想到這么直接。
不等他回話,容真擺擺手,轉身走出亭子:“本宮想起來了,你之前接圣旨時,還問過修文館有沒有這些名士真跡來著,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都對這玩意感興趣?
“也是,你文華本就不差,只是低調罷了,本宮之前倒是小看你了…你且在這里等著,本宮去給你取來,不準走開,等會兒,還有事情和你商量。”
“啊?”歐陽戎沒想到容真這么爽快,善解人意,或說腦補?
冷冰冰宮裝少女背影剛走出亭子沒幾步,忽然停步,回頭問:
“你那根冰白玉簪子呢?”她冷淡眸光落在了他束冠的木簪子上。
歐陽戎握拳捂嘴:“家里,沒戴。”
容真扯了扯唇角,繼續籠袖離開,歐陽戎看見她的背影擺了下手:
“不戴最好,叮叮當當的,有點喧噪了,反正你們男子戴是不合適的…”
歐陽戎無言以對,本來想說“那你還討要它”,可她后面那句話,又把他話頭堵了回去。
歐陽戎目送容真背影走進旁邊一處山林,初春的樹葉尚且稀疏,隱隱能看到山林深處露出一角屋檐,好像是一處屋舍。
那兒隱隱傳來悠揚琴聲。
《桃花源記》真跡放在這里的嗎,容真她們已經檢查完了…
他微微皺眉。
心中陡然警醒…此番前來討要,是否太過明顯?容女史該不會是試探他吧。
不過他也沒露馬腳,是容真二話不說就要給他的。
歐陽戎籠袖,靜立亭中,四望一圈左右,看了眼不遠處阿力駕駛的馬車,車廂座位下方,正靜靜擺放有一只琴盒…
他不動聲色觀察情形。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道幽怨如深閨婦人的聲音:
“好姐夫,你終于來了,可得給我評評理啊,這石窟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歐陽戎皺眉,轉頭一看。
是匆匆趕來的王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