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葉巷宅邸門口。
眾人期待目光下,歐陽戎默然了一會兒,朝離閑開口:
“在其位,謀其事,有王爺在,乃潯陽百姓之福,明日在下會去拜訪容真女史,讓女史大人過去看看。她乃是陛下派至潯陽城的使官,如陛下親至,必然不會坐視不理,讓陛下圣名受損。
“王爺、世子、元長史,慢走不送。”
離閑目露些失落,離大郎、元懷民二人欲言又止,
而從出門起,離裹兒一雙清眸就直直注視著不久前、她與父王還曾反復勸說他冷靜接受的弱冠青年的平靜臉龐,似是想要從中瞧出什么端倪。
此刻聽聞此言,她也有些緘默不語。
就在眾人相續失落,背身準備離開之際。
歐陽戎忽然轉頭,喊住燕六郎。
他臉色平靜的問了一個與汪家老婦人之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西城門那兒的翻新事宜,六郎和陳參軍都弄完了?”
燕六郎愣了下,立馬搖頭:
“沒,還有一點尾巴,陳兄留在那邊主持翻新…”
他耐心回答。
西城門翻新之事,燕六郎記得,是明府與謝姑娘剛從洪州前線趕回來后的第二天,江州長史元懷民找上他與陳幽,所下達的行政命令。
后來他隱隱聽說,此事,其實是閑居江州司馬一職的明府向新長史元懷民私下提議的,也被其采納。
只是燕六郎沒有想到,明府今晚會直接問他,還是越過了某一層的上官,不過元長史與明府關系好,肯定是無所謂的。
其實包括西城門在內的潯陽數個城門翻新的事情,也不是現在首次提出了,以前明府剛上任的時候,就已經在江州大堂的議程中,算是老調重彈。
只不過后來江州大堂的全部人力物力全都投在了雙峰尖的潯陽石窟…眼下潯陽石窟暫停修建,改為更省時省力的星子坊大佛,江州大堂算是有了余力,能稍微修繕一下這些陳舊城門。
可能這也是明府離任長史之位后,仍舊心心念念、不忘叮囑新任長史關注此民生大事的緣故。
“好。”歐陽戎聽完,輕輕頷首,轉頭朝臉色有些好奇離閑、離大郎等人解釋道:
“城門老舊也算是老問題了,此前就有不少民眾反應此事,前幾任江州主官們都嫌麻煩,沒去費時費力封門修繕,主要還是容易影響進出人流。
“前些日子,在下從前線回來,經過城門時,發現頭頂一些磚瓦確實老舊,有松動墜落、砸傷路人的可能,正好元司馬也關注到了此項決議,咱倆合計了下,一拍即合,還是修修為好。
“具體方略,在下讓元長史去請教請教陳幽陳參軍,他常年主持城防,對各處城門都很熟悉,應該能拿出一個合適方案來…這也算是本官能給潯陽城做的最后一件實事,最后一點余熱,至于剩下的其他的要事,往后還得勞煩王爺與元長史多多費心。”
歐陽戎笑語說罷,擺手送別。
眾人看得出來,其實事情倒還好,可對于和星子坊造像有關聯的汪宅拆遷一事,檀郎的態度明顯有些疏離客氣,對青羊橫街那邊正熱火朝天的動靜避而不談。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責怪他當初站出來時眾人萬般的規勸阻礙…離閑面露愧色,欲言又止,元懷民一行人臉色無奈。
他們縱然話語萬千,也只好一一離開。
謝令姜倒是多留了會兒,陪甄淑媛說了會兒話,最后也依依不舍走了。
歐陽戎目送他們離去,少頃轉身,走向后廚。
后廚內,他陪伴女眷們,一起清洗盤碗,其實這些事情壓根不需要他來做。
但歐陽戎現在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一邊洗碗一邊聽聽后廚內小丫頭們的碎念八卦。
途中,甄淑媛一臉好奇問:
“對了檀郎,今日豬肉市價幾錢?最近怎么不見你念叨了。”
歐陽戎笑笑不語。
一眾女眷沒再多問。
很快月上中天,又悄悄藏進了云中。
月華深院,人初定。
飲冰齋,一間漆黑主臥內,和衣而睡的歐陽戎起身,扭頭給小臉睡容深沉的葉薇睞蓋好被褥,轉身走到了一張書桌前。
他彎腰點起油燈,在書桌前落坐,枯坐了一會兒。
書桌似是多日未收拾,歐陽戎也叮囑葉薇睞,不準亂動。
沉默片刻,他從書桌一堆隨手亂放的詩集文集下方,抽出了一份圖紙。
他取出其中一張,低頭在燈下端詳了會兒它,不多時,又物歸原主的放了回去,塞進書堆下。
青年熄燈返回臥室。
窗外的月光落在圖紙上,隱隱能看到是一尊背著懸崖而坐的無首大佛圖案。
若是有眼尖者,會發現圖紙上還標出了這一尊無首大佛的各處尺寸。
正是潯陽石窟已經停工的那一尊石刻無首大佛的詳細圖紙…全部圍繞容真與司天監提供的大佛尺寸設計。
此刻,不管是在現實之中的潯陽石窟,還是眼下各處尺寸詳細無比的圖紙上。
大佛的脖子處,空空如也。
似是在等待遠方佛首歸位。
翌日,江州大堂。
歐陽戎難得沒有遲到。
這令元懷民等同僚們有些不適應。
不過當看到歐陽戎與容真的身影走在一起,大伙倒也釋懷了。
二人最近經常一起出行。
聽歐陽戎說完,容真直接問:
“青羊橫街?歐陽良翰,你這是想插手?”
歐陽戎輕輕搖頭,“女史大人更適合去。”
“你知道就好,現在風頭浪尖,你一沖動,那就完了,你一舉一動,陛下都看著呢。江州司馬,不可插手長史、刺史他們的事情。
“此事本宮知道了,等下就去看看,你現在這狀態就挺好的,清心寡欲,不引風波,也沒這么多煩心事…”
看著她一本正經的俏臉,歐陽戎笑了下。
少頃,目送容真背影匆匆離去。
已經大部分人搬出的青羊橫街,巷子里正有一輛馬車停泊。
除了幾家釘子戶外,青羊橫街幾乎搬空,氣氛本該寂靜。
但是隔壁的承天寺正在連夜熱火朝天修建,自然傳來不少喧囂。
“王刺史,林大人他們怎么說?”
馬車內,裴十三娘剛剛返回,沈炳強就迫不及待問道。
裴十三娘嘆氣:
“王刺史、林大人讓咱們看著辦,明天前就要看見這里搬空,最后期限了。”
“看著辦?怎么看著辦”
沈炳強皺眉,不爽反問。
今日傍晚,王冷然、林誠,還有潯陽王父子、女史容真等人,又來到了青羊橫街,看望并勸說汪老夫人一家。
那位容真女史是前日開始常來的,對林誠、王冷然等人態度不太好,兩位大人卻十分耐心,連帶著裴十三娘、沈炳強在這位背景深不可測的冰冷冷宮裝少女面前也低聲下氣。
不過汪老夫人做釘子戶的事情上,包括容真女史在內,大伙還是一陣徒勞,無功而返。
唯一好消息是,汪老夫人沒再認錯人了,只是她全程都是一個人枯坐,不搭理外人,嘴里呢喃著什么,大伙也聽不懂。
反正沈炳強,沒有耐心,聽她嘰嘰歪歪。
“老子才不管,她兩個兒子已經簽下房契,房子賣給俺了,現在房子是俺們的,不是她家,俺心善,最后限她一日之內搬走,否則就是在違律居住俺的房產,甭管她多大歲數,官司打到金鑾殿去都沒有理!”
沈炳強滿臉不耐煩的擺擺手,俄頃,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胖臉上露出一絲狠色,低聲冷笑:
“要不俺們一不做二不休,今晚找人了結了這老不死的東西,裴會長,你說怎么樣?俺還認識幾個命案在身的,讓他們來,事成給一筆安置費就行…”
“不可,萬萬不可!”
裴十三娘抬頭,趕忙勸阻。
看見貴婦人眼中焦急神色,滿臉橫肉的矮胖商賈撇嘴,哼唧一聲:
“不可?呵呵,老子他娘的說了,她敢再賴著不走,住在老子房子里,老子就這么干,這叫正當趕賊,趕老賊,看誰怕誰,倚老賣老,還給她臉了是不是,再惹老子,明天就叫人把她麻袋沉江,俺又不是沒干過…”
就在沈炳強放出狠話之際,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些喧囂聲。
沈炳強、裴十三娘好奇看去,只見不遠處某個熟悉的宅子方向,正有一道火光竄起!
“這是…”
二人臉色疑惑間,街道上有人打水,奔走疾呼:
“不好了,不好了,著火了,汪老夫人的臥室燒起來!老夫人還在里面!”
沈炳強頓時一愣。
裴十三娘眼神狐疑驚詫的看著他。
沈炳強用力抹了一把臉,有點結結巴巴:
“不…不是俺,他奶奶的,這事干的太狠了!不怕出大事嗎?還是說能壓住,操,真他娘的黑,這些當官的比咱們販私鹽的心還臟!”
“慎言!”
裴十三娘呵斥一聲,遙望火光,臉色嚴肅道:
“但你說的沒錯,是要出大事了…”
確實出大事了。
昨夜,汪家宅子著火,著火位置是汪老夫人的佛堂臥室,根據刺史府一大早的初步調查結果…
是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夫人自己或不小心或故意打翻了油燈,導致佛堂臥室走水,燒了起來。
老夫人自然也無法幸免,成了早晨冰冷陽光下的一具卷縮焦尸,躺著的位置是在佛堂內供奉汪家老爺子的牌匾近處…
卷縮焦尸裹住白布,在一道道或冷眼或憐憫視線旁觀下,被哭爹喊娘的汪家數子抬出大門。
對于這個速度很快的調查結果,潯陽城官場一片寂靜。
內里卻暗流涌動,不知多少懷疑猜測在流傳。
整整一天,潯陽城氣氛一如往常,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這氛圍十分詭異。
同樣也是在當天,從上午起,原本在青羊橫街僵持不搬的十三家釘子戶開始陸續松口。
他們主動找上裴十三娘、沈炳強等人,商討售賣宅子的事宜,一個個老實無比。
裴十三娘、沈炳強有些眼神復雜,對視一眼。
上午,離閑、離大郎、還有女官容真等人也第一時間趕到星子坊的青羊橫街現場,查看具體情況。
林誠、王冷然公事公辦的招待,全程沒有什么表情。
離閑同樣沒有表情,離大郎側目,發現往日溫順軟弱的父王,腮幫子微微鼓起,牙床咬的咯咯作響,卻在遠處立身大佛的影子下,微微垂頭,似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容真同樣冰冷陰沉著臉,走進汪宅內那一處火堆廢墟。
不過很快,就在當天下午,離閑牽頭的一眾官員視察時,又有一事發生。
一道醉熏熏的文弱青年身影出現在星子湖旁的造像工地內,可能是大佛正在搶時間建造,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緣故,全程無人注意與阻攔他。
這位此前一直懦弱寡言的汪家三子、州學士子汪玉,一身素白孝服,沿著梯架,左搖右晃登上未完工的大佛右肩處,往渾身澆滿油料,低頭丟下火折子,當眾自高處一躍而下。
被場上第一個人看見時,已經成為了半空中的一團火。
伴隨著火中哀嚎聲,稍息,只聽到類似“砰”的一聲重響,腳下大地都抖了兩抖。
此聲即像是碼頭的一條麻袋重重落地的沉悶聲響。
又像是廚房一坨面團被粗魯廚娘隨手甩拍在砧板上的動靜。
聲音響徹在正在視察的離閑、元懷民等人身后不遠處,
血與火濺射。
哀嚎聲戛然而止。
可它又像是沒有離去,一直以某種遠方余音的形式,纏繞在眾人的耳畔。
離閑、離大郎、元懷民等官員,一一愣色回頭。
全場的氣氛,陷入短暫的死寂。
正在不遠處汪宅調查的一道冰冷冷宮裝少女身影,也飛速出現在了這處新鮮事故現場。
容真與離閑等官員一起,凝目注視著地上那一大攤血肉尸骸。
少頃,容真、離閑、元懷民、裴十三娘…全場所有人緩緩轉過頭。
眼睛全都看向原本走在最前方帶隊前行的主持星子坊造像的某人。
在四面八方一道道或驚或疑或憤或懼的目光中。
林誠面無表情的搖頭:
“再次申明,不是鄙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