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細微動作透露出的情緒,怕你應該僅次于怕月亮了。”
歐陽戎聽完,輕笑了下,背手身后,走到容真身旁的欄桿處,遙望長廊外的夜色。
容真看見他神態自若,玩笑語氣:
“恐月癥不是假的,但怕你也是真的,這位裴會長應該是怕你打擊報復她,本宮打聽過一些。
“之前伱被貶司馬,林誠、王冷然上位后,你一直壓著的星子坊舊房改造一事,被他們解禁,裴會長和已故的沈炳強趨炎附勢,巴結上去,當他們的馬前卒。
“裴會長應該是知道得罪狠了你,現在你不僅升官刺史,還執掌生殺大權,她自然怕你打擊報復,此乃人之長情。她并不知道你之寬宏,乃正人君子,公事公辦,不計前嫌。”
容真點了下頭,輕聲:
“你剛剛靠近說話,她就渾身打擺子,這些細節瞞不住本宮,而且裴會長雖然沒怎么看你,但是注意力應該一直在你身上,很在意你反應。
“啊,什么怕我?誰?”歐陽戎表情愣了下問。
“裴會長。”
容真轉過身來,眼睛直視歐陽戎,語氣鄭重。
“有嗎?”
“嗯。”
“餓了嗎?”
“什么?”
容真略怔,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問,你餓了沒?”
“餓…吧。”
“什么叫餓吧?容女史自己都不知道餓沒餓嗎?”
歐陽戎失笑搖頭,轉身暫離:
“等等,六郎在馬車那邊,我讓他把雞湯送過來,容女史嘗嘗,這烏雞山藥紅棗湯,是嬸娘親手熬的,剛出爐不久,還熱乎呢…”
容真語氣有點怪的問:“你專門讓你嬸娘熬制,帶給本宮的?”
歐陽戎卻誠實搖頭:
“不是,是嬸娘給我熬的,本來準備帶去江州大堂,和六郎、元長史分著喝,半路得知了這位裴夫人醒了,就順路帶了過來。”
似是沒看到面前宮裝少女板起的俏臉與逐漸朝下的嘴角,他笑了下說:
“容女史不是說,要表明態度,安撫一下嗎,正好讓六郎送點雞湯過去,給她補補。
“不過咱們也嘗點,容女史餓的話,正好不是?咦,容女史身體不舒服嗎?怎么臉色不太好…”
歐陽戎說到一半,發現這位女史大人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小聲問。
“沒。”容真耐心極好的問:“歐陽刺史說完了?”
“額,應該說完了。”
“哦。”
容真點了點頭,轉身走人,丟下一句:
“本宮不餓,不喜歡公務期間吃喝,歐陽刺史慢慢喝吧,可以送點給裴會長去,隨你。”語氣冰冷疏遠。
歐陽戎目送這位喜怒無常的女史大人背影消失在拐角,不過也算是習慣了,搖了搖頭。
他轉身看了眼病榻方向。
“恐月癥嗎…有意思。是更怕月呢,還是更怕我,被哪個嚇暈的…算了,其實都一樣。”
歐陽戎拍拍袖子,背手身后,踱步離開。
去找燕六郎送雞湯去了。
須讓燕六郎親自送到她手上。
裴十三娘之醒,讓監察院忙碌了一陣子。
作為星子湖大佛倒塌兇殺案的頭號目擊證人,容真等一眾女官不想放棄,圍繞她盤問了很多事情,卻一無所獲。
裴十三娘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夠獨獨存活下來。
若說她是蝶戀花主人的同伙,未免太明顯了些,況且要真是如此,想掩蓋這點也很簡單,只需要弄些小傷,或者把沈炳強的命也留下,和她有個伴,只死衛少奇、林誠、王冷然三人…
畢竟活兩個,總比僅活一個,低調一些。
可沒有如果,事實就是如此。
在反復確定裴十三娘身世清白、沒有殺人動機過后,容真等女官們只好把目光放在排查沈炳強曾經得罪之人、或是裴十三娘曾經施惠之人上面。
這又是一項大工程,案情進展再次慢如龜爬。
不過,經過鍥而不舍的努力,容真還是得到一份相對詳實的口供,明確了關鍵的一點:
那一輪澄藍明月形態的鼎劍,確實最先從佛首的面部鉆出來的。
這愈發支持,歐陽戎與容真曾經商討出的那個可能,也就是鼎劍最早是藏在佛首內,而蝶戀花主人或是依靠青桐面具變身躲過琴音,或是隱君食用的龜甲天牛的隱身神通,這符合邏輯…
隱隱有了方向,容真再次忙碌起來。
而結束春節假期的歐陽戎,翌日入主了江州大堂與刺史府,著手處理堆積如山的事務。
借助替歐陽戎送雞湯安撫的理由,燕六郎留在了監察院,裴十三娘被女官們審問的時候,燕六郎也在一旁,甚至還提了不少令女官們覺得有用的建議…
這日下午,忙了大半天的歐陽戎,走出了刺史府。
他登上馬車,閉目端坐,有些疲憊的揉捏鼻梁,輕聲:“去星子坊逛逛。”
眼下的星子坊,包括星子湖工地在內,有大片的原先貧民窟建筑騰空,被強買強賣后,夷為平地。
這些地皮一小半在刺史府手里,剩下的大都在裴十三娘等揚州豪商們手中。
歐陽戎掀開車簾一角,緘默注視外面大變樣的青羊橫街等街道。
他突然想起上次燕六郎問他的話。
這里該怎么處理?
“怎么處理…這不是有手就行嗎,多簡單的事?罵名都被他們背完了,留下這一大片干干凈凈的地皮,就差在它們上面手把手的建好新屋,兩手奉上給我了,欸…”
歐陽戎嘆了口氣,表情有點不好意思。
他一開始上任潯陽城時,其實一點也沒折騰星子坊的野心,因為過大于益,這種城市貧民坊的存在,自有它的意義與運作邏輯,強行糾正,只會讓問題換一層皮,搖身出現在別處。
可現在,王冷然等人大膽觸碰禁區,不惜背負罵名,強行推進,正好打開了星子坊的局面,留下了很好的遺產給他…不過,此前被王冷然與刺史府損害利益、強壓下去的星子坊百姓們,還需要歐陽戎現身安撫,以“青天”的身份出場。
不過,怎么有種無良官府又唱黑臉、又唱紅臉套路的既視感?可現在星子坊已經到了這一步,自然不能倒退,不然損失更大,他只好勉為其難的把這顆王冷然渴望許久的政績桃子給摘下來了…
歐陽戎臉色古怪、滋味復雜之際,燕六郎突然鉆進馬車。
“明府,監察院把裴十三娘放回家了。”
“吩咐你辦的事呢?”
“按您吩咐,卑職這幾日一直留在病榻旁,這商婦暗怕卑職,不過倒是十分老實,沒胡亂說話,是個聰明人…卑職也按您吩咐,當著容女史面,把官府封存的她那些產業全部交還了,沒克扣欺負。”
“好。”歐陽戎輕描淡寫。
“不過…”
“不過什么?”
燕六郎眼神示意了下外面:“明府…這商婦回家沒多久,又找上卑職,想求見您。”
“哦?”
歐陽戎眉梢抬了下…
不多時,黃昏下的昏暗小巷內,有一位身材豐腴的美婦人,跟隨著面無表情的燕六郎走了出來,她頭戴黑綢帷帽,披著一件翠紋織錦羽緞斗篷,內里穿一襲低奢黑綢長裙,裙袖鑲有紅邊…匆忙穿衣出門都裝扮昂貴講究的裴十三娘,被燕六郎帶到陰影中的馬車前,她小碎步上前,鉆進車廂。
車內,閉目養神的歐陽戎,剛睜開眼,還沒來得及開口,香風襲來。
裴十三娘丟下帷帽,褪去披風,“撲通”一聲,跪在車廂的堅硬木板上,膝行數步,驀然前撲,抱住他腿。
“主子,賤奴知錯了。”
歐陽戎身子后仰,兩手抬起,以示清白:“你先起來!”
“賤奴不起,賤奴犯了錯,主子慈悲,寬宏大量,不僅放了賤奴一條狗命,還賜還賤奴家業,賤奴感激涕零,無以為報,這輩子愿給主子做牛做馬做奴做仆,效忠主子…”
這位揚州商會呼風喚雨的美婦人竟然直接自稱賤奴,她摟抱他小腿,仰起一張獨屬于江南少婦的端莊賢惠韻味的鵝圓臉蛋,眸角噙著晶瑩,眼巴巴的張望著他的俊臉:
“還望主子收了賤奴,主子英明神武,如龍似虎,乃天地間第一等的偉丈夫,賤奴此前蠢傲,有眼不識金鑲玉,現今幡然醒悟,羞慚滿面,悔罪自新…賤奴對主子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
歐陽戎默默注視了會兒她,抿了下嘴,少頃,嚴肅開口:
“你愿幫本官,為百姓做些實事,可以,但要改了稱呼,不要再賤奴賤奴的叫了,咱們是正當的男女關系…合作關系。”他一本正經的糾正。
“是是是,賤奴知道。”裴十三娘點頭如搗蒜,見他松口,她滿眼感激。
歐陽戎無語,不過耳邊響起的清脆木魚聲,令他多看了眼她。
裴十三娘嗓音怯怯:“奴…妾身在監察院什么也沒說,主子本就是替天行道。”
“本官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歐陽戎臉色平靜。
裴十三娘恍然,臉上露出討好諂媚的笑顏:“是,主子,都是妾身胡說哩。”
她噙著余淚的眼睛上翻,此刻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這位年輕主人嘴角微扯的細微表情…目睹了那神話般摧枯拉朽、無可匹敵的偉力,美婦人現在算是徹底心服口服了,對于面前這位不顯山不漏水的文弱書生,簡直敬畏如神。
“主子…”她柔弱喊。
“別喊主子。”歐陽戎無奈。
“那…公子?”
歐陽戎不語,似是默認。
裴十三娘立即改口,甜喊一聲:“公子”
她悄悄問:“那位叫容真的女史大人是不是對您有好感?心慕鐘意您?”
歐陽戎左眼皮跳了下,面無表情:“你瞎說什么呢?我們只是同僚,再亂說話,滾出去。”
他嘗試抽了下腿,卻沒能踢開懷抱他腿不撒手的美婦人。
“好吧,只是同僚。”她縮了縮腦袋,低垂眼眸流轉了下。
裴十三娘不顧鼓鼓囊囊胸脯的變形擠壓,兩臂抱的更緊了,下巴溫順的擱在他膝上,仰慕巴望著他的冷臉:
“那…公子真厲害哩,來自洛陽、服侍圣人的女史大人,如此尊貴傲氣,都對您…您這位同僚言聽計從的…”
歐陽戎只感覺右腿陷入一團軟熱棉花之中,挪動了下,可車廂空間太小,抽不出身。
他只好偏過頭去,手指外面的星子坊街道,低聲吩咐了幾句…裴十三娘一一答應,坐在地上的她,乖巧歪頭,溫順如貓般,將側臉斜貼他小腿內側,朱唇甚至沾到了他染泥的衣擺布料,小聲:“妾身的,就是您的,您需要那些地皮,妾身明日就轉到您名下…”
“本官不需要…算了,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回頭再細聊。”
“是,主…公子。”
裴十三娘一臉依依不舍,還是撿起帷帽、披風戴上,乖巧離開。
外面夜色已深,今夜無云,一輪圓月高掛。
可是這位重獲新生的美婦人一點也不怕,恐月癥消失了。她回到奢華座駕,吩咐僮仆車夫,返回豪宅,帷帽下的一張臉蛋充血通紅,掩不住的激動欣喜…
后方馬車,歐陽戎有些無語的看著她馬車遠去,“難道有什么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車廂內還遺留有裴十三娘所用的西域香料氛味,他臉上表情收斂,推開窗戶散味,彎腰撿起她忘記在地上的紫金帔帛,隨手塞進座位下面。
看著這一條嫵媚妖嬈的紫金帔帛,歐陽戎的眼神平靜如湖。
不管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好,還是演技也罷,都無所謂。但這商婦的選擇,倒是十分聰明。
被燕六郎送了雞湯,同時歸還了所有產業后,她應該自知收購了如此多的星子坊地皮,必不可能讓她全身而退、離開潯陽的。
歐陽戎全部奉還的舉措,更像是敲打。
但他其實只是想著讓她老老實實合作,因為接下來的星子坊重建需要她…頂多是不賺錢,但也不會讓人家傾家蕩產、敲骨吸髓,這種事歐陽戎不做。
可歐陽戎沒有想到,這裴十三娘直接跪下,低伏認主,這是嚇破了膽,徹底屈服?
還是說,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游戲規則?
商賈在官員面前就是羔羊,風暴過后,贏家通吃?裴十三娘其實只是按照規則行事?特別是還看見了他高抬貴手的舉措,直接選擇歸順于他,默認了——既然沒有被毀掉那就是贏家看上的戰利品——這一點,乖乖雌伏了?
確實也對,反正反抗不了,與其不情不愿的被逼脅迫,不如主動一點,還能藉此抱上他這贏家的大腿。
而且她如此卑微配合、雌伏認主的尾隨態度,甚至比此前便宜小舅子王操之和他的綁定程度還要高。這是自帶家產,徹底轉投,要當他的白手套了。
且這么一整,弄得歐陽戎都有些不好意思讓她真吃虧了。
“怎么感覺被她占了便宜…”
歐陽戎思索片刻,搖了搖頭,“管她有沒有小心思,還是那句話…其實都一樣。”
他眼神淡漠,這時,正把紫金帔帛塞進座位下方的手掌,觸碰到了某只長條狀琴匣。
歐陽戎抬頭,看了眼窗外初升的月亮,手掌順勢隔著紫金帔帛的輕薄布料,撫摸起了空劍匣,他眼神微微閃爍。
裴十三娘害怕的某輪藍月還在星子湖底呢,因為宋嬤嬤一直守著湖邊的佛首與靈堂…
“一直留在湖里也不是個事,雖然湖水夠深…得找機會撈上來。”他揉臉嘀咕。
(本章完)
容真微微歪頭想了想,小聲道:
“一直讓她擔心受怕也不好,你這幾日多過來看看,表明態度,緩解誤會,安撫一下,別讓她瞎猜。剛剛你那般平靜臉色,只要是人都會怕的,更何況還是她這種八面玲瓏、心思敏感的商婦…”
“好。”
歐陽戎聽完,不由嘆息:
“很有道理,還是容女史考慮的周全。”
“這么看,說不定,剛剛她不是被月光嚇壞的,是被在下嚇壞的也說不定。”
容真目光從他身上挪開,搖了搖頭:
“她好像很怕你。”
夜,檢察院。
歐陽戎走出病房,來到長廊上,容真正俏立欄桿前,背身等他,忽而開口。
歐陽戎看著面前時刻為他著想、耐心叮囑的宮裝少女,點了點頭。
少頃,他卻話鋒一轉:
閱讀不是吧君子也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