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容真一行人找到的時候,歐陽戎正在貼門神。
除夕新年剛過,今日上午的潯陽城迎來了久違的一米陽光。
槐葉巷街頭,冬日最后的積雪已經融化,江州的冬日雪期很短,每年也就下那么一兩場大雪,有時候還遲到缺席,這很“元懷民”。
早上出門發現有點悶熱,歐陽戎的狐白裘披肩已經取了下來,穿著一件厚實的素白色儒衫,帶領一群鶯鶯燕燕的女眷,在槐葉巷宅邸的門口,重新擺正、張貼門神聯。
沒看錯,是重新貼。
“歐陽良翰…你在干嘛?”
歐陽戎回頭瞧了眼,抱拳笑說:
“女史大人?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這是哪里流行的賀福詞?”
容真蹙眉走上前來,籠袖登上臺階,來到府門外,她沒走的太近,離他稍微遠了點,這樣只要稍微仰下頭,就能看著他臉。
“以前夢里的。”
歐陽戎擺手笑語,同時瞅了眼容真身后的來客們。
都是熟人身影。
傳旨太監張譽,中使胡夫,江州長史元懷民,代表潯陽王過來的江州別駕離大郎,等等等等,江州有數的官員都來了,站在府門外的臺階下面。
除了打哈欠的元懷民,和朝他擠眉弄眼的離大郎外,身影大都有些拘謹,皆望著他、還有走上臺階和他搭話的冷冰冰宮裝少女背影。
另外隊伍的最后方還有…一位白眼老嫗的身影,隔著老遠,站在街角,似是朝他這邊投來了一道復雜的眼神。
歐陽戎眼角收回余光,朝容真笑問一句:
“女史大人,還有諸君這是要去哪?雪融郊游嗎?”
眾人表情頓時有些尷尬,特別是張譽和胡夫,捂嘴咳嗽起來。
容真沒回頭,微微歪頭,目光落在了歐陽戎身后,被薇睞、半細踮腳扶正的一副門神聯上。
她疑惑問:“歐陽良翰,除夕都過了,這門神聯怎么還沒貼好…”
容真說到一半,忽然發現薇睞、半細等丫鬟少女,撲哧一聲,捂嘴努力憋笑。
還不等她話語問完,旁邊的素白儒衫青年已經“嗖”一下轉身:
“女史大人,你怎么知道在下寒舍的門神聯,是胡國公之子、長安秦氏家主、江南道行軍大總管秦大元帥親手畫的?”
歐陽戎一本正經問道。
容真:“…”
本…本宮沒問這個。
不等她開口解釋。
“欸,大伙怎么一個個都對這個感興趣,其實千家萬戶的門神聯都一樣,寒舍也不例外,驅邪避災的彩頭都一樣嘛…”
眾人只見,府門前的歐陽戎一聲長嘆,背手身后,在門前踱步一圈,叩指敲了敲一副他每天按時出門扶正的兇神惡煞的門神聯,搖了搖頭,臉色還有點小惆悵:
“在下這一副門神,不過就是門神胡國公的長子秦老爺子親手繪畫、每年秦氏只送出的限定三幅之一罷了,其實也沒什么不一樣,大伙散一散吧,別圍著看了。”
容真只見面前的素白儒衫青年說完,謙遜擺手,似是若有若無的瞥了眼她與后方眾人,迅速扭頭,語氣有點小責備的問她:
“等等,難道大伙不是雪融郊游,是來看這個的?女史大人,你也真是的,諸位大人平常多忙啊,是誰提議的,怎能陪著胡鬧…”
容真:“???”
張譽、胡夫、元懷民等人:“…”
府門前的葉薇睞、半細等女眷,看見自家檀郎臉上那一副有點難為情的表情,紛紛歡笑,手背掩嘴。
后方門內,“生病”緣故不方便出門露面、正在聽墻的甄淑媛也忍俊不禁。
檀郎可不止是今日這樣閑著出門貼這副門神聯…反正,現在整條槐葉巷都知道她們府上的門神聯來歷了,這條槐葉巷里住的也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可是現在,街坊鄰居們不少都開始繞道走人,深怕被檀郎抓到寒暄。
不然,又是“新年快樂”,又是安慰加夸贊下他們家的普通門神聯也好看,千萬不要攀比氣餒…簡直是追著殺。
其實剛開始,能被這位閑賦在家、名揚江南的歐陽司馬寒暄搭話,街坊鄰居們還是挺受寵若驚的…可是歐陽司馬他不當人啊。
見眾人不說話,目光似是心虛般游離,歐陽戎笑容收了點,準備轉身回府。
“歐陽良翰,等等。”容真突然喊住他。
“怎么了?”
“那個,張公公、胡公公又從洛陽那邊帶圣旨來了。”
“原來是這個。”歐陽戎臉色不變,轉身朝眾人,語氣歉意的點頭:“讓陛下放心,嬸娘暫時無恙…”
不等歐陽戎說完,容真、胡夫、張譽等人,皆回過頭,目光投向了某位白眼老嫗。
歐陽戎發現,他們臉色各異,并且默契側身,讓出了一條道來。
宋嬤嬤走上前了,身后跟著一位捧圣旨托盤的青衣宮女。
一前一后,走到歐陽戎的面前。
宋嬤嬤語氣有些生硬:“歐陽司馬,請接旨。”
“啊,門聯?什么門聯?”
歐陽戎臉色疑惑,好奇指了下身后的門神聯:
“宋副監正是說這個?欸,您老怎么也跑來看寒舍的門神聯了?其實這真沒什么,不過話又說回來,信則有不信則無,若是當初林兄他們宅子門口也能掛一副這樣的門神聯,說不定…欸。”
宋嬤嬤袖下某只拳頭頓時硬了,旋即,在容真、胡夫、張譽等宮中人的注視下,深呼吸一口氣,嘴角努力擠出一點笑:
“歐陽司馬,老身不是看您府上門神聯的,是…是來頒圣旨的,陛下對你十分器重,也對您親長病情十分關心。特意命令老身,親自來貴府看望,順便和歐陽司馬排除些過往小誤會。”
“誤會,沒有誤會,行了,諸位大人頒旨吧,先入內,快請進,喝口茶先,不要客氣。”
歐陽戎擺擺手,準備例行接旨。
宋嬤嬤、張譽還有胡夫等人,表情變了變。
他上回也是這么熱情客氣的歡迎他們的,然后就是以孝道為借口請辭了,簡直離譜。
宋嬤嬤壓低聲音:“歐陽司馬,可否入內,私聊幾句,解除下誤會。”
歐陽戎挑眉,在旁邊容真有些懇請的目光下,勉強答應了。
少頃,歐陽戎帶著宋嬤嬤,進入一間偏堂。
約莫一刻鐘后,宋嬤嬤臉色肅穆的走了出來,不過眼底還是微微松了口氣。
歐陽戎也走了出來,臉色有意外。
這位高傲的司天監副監正,剛剛難得給他說了點軟話,算是有些低頭了。
答應他,只要愿意出山,去修建潯陽石窟,她與容真一定配合他的工作,此前林誠與他的一些私下恩怨,一筆勾銷!
不過,歐陽戎更看重的,是宋嬤嬤答應,以后她們監察院和女官們在江州的行動,會告知他,不會隱瞞,讓他參與其中,包括正在調查的蝶戀花主人與天南江湖反賊的案件。
等于說,是解除監督防備,徹底放權給他,讓他能放心去施展拳腳造像。
還有這種好事?歐陽戎不動聲色的想了想,臉色不情不愿同意了,甚至也沒問這次的圣旨是什么。
看見宋嬤嬤板臉點頭的示意,張譽、胡夫等人頓時松了口氣。傳旨太監張譽當即上前一步,快速宣讀了圣旨。
圣旨還是老樣子,不過言辭嚴謹小心了不少,顯然是吸取了上次被鉆空子的教訓…反正熟練接旨的歐陽戎,能感受到秉筆撰旨之人的小小怨念。
從今日起,歐陽戎將代理江州刺史,同時擔任江南督造左副使,全權負責東林大佛的建造,比當初的林誠權力還大,因為還身兼王冷然的刺史職務。
同時,封甄淑媛為誥命夫人,四品郡君。還派來了御醫治病,顯然是怕他又找借口…不過最讓歐陽戎意外的升官,是修文館學士職位,這可是正五品的京官!
等于說,他現在已經可以回京城了,去修文館掛職摸魚,與另外六位“說話好聽個個都是人才”的同僚一起遲到早退的約飯…但是眼下特殊需要,他暫時要領著江州司馬的官職,另外還要代理江州刺史一職。
江州司馬的品級是從五品下,而當初他擔任的江州長史,是從五品上,所以此前是貶官一階。
而現在,修文館學士是正五品的官身,所以他的實際官階是正五品了,擔任江州司馬、代理江州刺史。
之所以現在他沒有直接升為江州刺史,是因為江州刺史是四品官身。
一個二十出頭一點的四品官?還她娘的是從,從五品下直接升到四品?這未免太夸張了,以后把他調回京城都不方便給官職了,而且改日東林大佛要是造像完畢,作為主要功勞者,他還要升官一次,到時候該怎么賞?
所以現在是先代理江州刺史…這里面其實有個好處,因為大周朝,除了“凡官,不歷州縣不擬臺省”的規矩外,其實還有一個更高一級的不成文潛規則,那就是沒有刺史這類地方長官閱歷的官員,是無法成為實權宰相的,至少要外放一任地方刺史長官。
所以歐陽戎這是先刷了個前置成就,算是有了刺史長官的履歷…當然,這個現在看還太遠了,甚至女帝與政事堂諸公們可能都沒想到這個小規則…估計只考慮了下次造像成功,讓他順勢升入京城,或者外派到一州,擔任一次實打實的刺史正職。
而這次賞給甄淑媛的誥命夫人名號,是四品郡君,這是只能賞給四品官員的妻子或母親長輩的。
等于說,女帝和政事堂已經默然給他四品官的待遇了!只等他造像完畢,就升上去。算是官場上明眼人都懂的暗示。
“歐陽刺史,請起,今后江州這邊,就靠您了!”歐陽戎正式接旨后,眾人看向他的眼神立馬就不一樣了,有些恭敬,因為現在站在面前的,是一方實權大員!還深受女皇陛下與政事堂諸公們的期望,負責江州造像,圣人目光時刻關注。
歐陽戎搖了搖頭,無奈道:“還是喊在下司馬吧,這些日子被喊習慣了,江州百姓們也喜歡喊,親切一些,其實在下更喜歡別人喊長史的,可惜已經被懷民兄拿去了。”
元懷民饒頭,眾人當即發出一陣善意笑聲,不過沒人情商低到繼續喊“歐陽司馬”,不是喊“歐陽刺史”,就是喊“歐陽學士”,反正肯定往高的喊。只有容真、離大郎等人才知道,歐陽戎應該是真心話。
歐陽戎忽然問:“等等,修文館作為前朝與現在大周的文華圣地,是不是收集了很多名家的墨寶真跡。”
“沒錯。”
“那…有沒有陶淵明的墨跡?”
“應該有。”
“可否調用一觀?”
張譽猶豫了下,點頭道:“可以稟告上去,試試看。”
“好。”歐陽戎輕輕點頭。
胡夫臉色回憶起來:“京城的修文館,在天下十道都設立有分館,各有秘庫,從立國起,就專門收集名家的真跡。陶淵明這種名士,應該也有。歐陽刺史怎么對此人感興趣?”
“只是好奇問問,沒想到修文館如此厲害。”
歐陽戎臉色如常的笑了笑,接過了容真遞來的江州刺史印,同時,他低頭掂量了下修文館學士一枚金色令牌,還有相應的學士印章和官身文契…這次算是大權獨攬了。
眾人離去,走之前,宋嬤嬤突然轉身,煞有其事的交給歐陽戎一串佛珠。
“歐陽司…歐陽刺史請接好,這是陛下轉賜給你的,以前是給誠兒,此物,是陛下用過的,只賞給近臣,以后可以免死一次,不知道多少人求之不得啊…”
老嫗語氣有些哀傷,點頭道:
“歐陽刺史好好收著,替誠兒造好佛像,也算是老身的一點懇請了。”
“啊,哦哦。”
歐陽戎一愣,旋即嘴角狠狠抽搐,什么地獄笑話?他目送眾人的恭敬背影離開。
只有容真沒走,在不遠處院子里站著,左右打量歐陽戎的家院,似是等他這邊完事。
得到誥命夫人官身的甄淑媛,也陷入了愛侄光宗耀祖的激動之中,被葉薇睞、半細等人包圍慶祝。
門口處,歐陽戎低頭,有些無語的看了看手中的這一串被宋嬤嬤重新用麻繩串好的“免死佛珠”,也不知道是該笑呢,還是該呸一聲“晦氣”。
好家伙,這也能爆出裝備?真是贏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