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先生,聽說令徒貶官江州司馬的時候,秦大元帥曾邀請他去往前線,擔任中軍大營長史?可是令徒辭拒了。”
“聽小女說過,好像是有這事。”
“謝先生,令徒為何辭拒這等好事?”
“可能是良翰不太喜歡吧,只想在司馬職位上清修,哪有這么多為什么。”
宰相府,書房內。
謝旬、沈希聲、代表相王府的中年文士孫翼,還有一眾保離派的鐵桿舊臣們齊聚,再次聊起了最近熱點的江州之事。
狄夫子暫時不在書房。
中年文士孫翼又不動聲色的找謝旬搭話。
謝旬有一搭沒一搭的回復他。
不過,不只是他,周圍的沈希聲等同僚們,同樣對他的這位高徒津津樂道。他都有些回復不過來。
謝旬這段時日子,在宰相府麾下的同僚圈子里,算是出盡了風頭,早上出府前洗臉,都發現朱顏年輕了幾歲,嘴噙笑意,煥發光彩。
這很難得。
因為大周疆域很大,天下十道,上百個州縣,江州只是其中之一。
本來是個小透明,還是因為西南前線的戰事,外加東林大佛的建造,今年開始,這個江南小州的名字,才在洛陽朝野漸漸變得耳熟能詳。
大周朝廷與政事堂每日要討論的軍國政事很多,西南前線只是其中一個熱點,算是朝野關注的幾個方向之一,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修建也是其中的一個。
兩相疊加,江州二字,才在政事堂內的出場率高些。
當然了,若是再有心一點,會知道去年底起復的潯陽王一家,也是在江州的州城潯陽城建府…這個舉措動靜表面很小,不聲不響的,潯陽王一家又不是升遷回京,暫時影響不到大局,但是江州建府是一個跳板。
朝中明眼人隱隱都知道,明面上有至少兩波勢力在那里匯聚博弈,圍繞潯陽王后續是否能從江州升遷回京這件事…反正衛氏肯定是最不希望看到這個的,保離派這邊則是有些復雜,主要還是那位相王殿下的態度…
總而言之,對于大周朝廷來說,北方事務的權重比南方事務高,關中權貴們喜歡盯著河北世家,對于南方士族有些漠不在意,五姓七望只有偏末尾的兩家在南方,其他幾乎全在河北,而且乾周立國以來,王謝兩姓都往關中跑,經營洛陽。
直到近些年,分別以揚州、廣州府為代表的江南、嶺南因為商貿逐漸繁盛,稅收開始占據帝國財政的不小比例,南方的地位權重才稍微高了一些,近幾屆科舉入仕的人數比例也明里暗里上調了點,雖然依舊有南北懸殊的差異。
今年的西南李正炎叛亂,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爆發的。
即使如此,朝廷諸公與重臣們平日在政事上的目光,還是習慣性的落在北方,北重南輕本就是這個時代的大基調。
直至這次江州星子坊大佛倒塌事件,一下子犧牲三位重要人物,刺史這種朝廷命官就不用說了,還有一位是當朝魏王的三嫡子,外加主導星子坊造像的夏官靈臺郎,傳聞還是司天監一位副監正的學生,隱隱與梁王府某位郡主有婚約。
具體的死亡原因朝廷暫時沒有公布,還不明,傳聞是和西南反賊們有關。
但是這一波下來,自然是讓“江州”、“東林大佛”幾個字眼再次頻繁出場,讓大周京城的官員們耳熟能詳。
在這種情況下,星子坊大佛倒塌后,第一時間出來收拾好爛攤子的江州司馬歐陽良翰之名,自然也成了一時的頂流熱點。
有不少人想起,最初的東林大佛建造方案,正是他主導的。
不過后來被林誠半路給截了下來,甚至還引起了名揚天下、為人樂道的“死不奉詔陽良翰”事件。
在局外人眼里,那場東林大佛的建造主導權的爭奪,更深層次的是,潯陽王府與衛氏在江州的主導權爭奪。
以,前江州長史歐陽良翰為代表的江州本土官員,支持的是潯陽王府;
而以,前江州刺史王冷然、夏官靈臺郎林誠為代表的空降官員,背后勢力是代表衛氏的魏王府。
東林大佛造像權的爭奪結果,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
最后再關系到一件影響更深遠的事,就是潯陽王府能否借助東林大佛的督造功勞,升遷京城,徹底從江南窮山惡水之地,進入大周王朝的權力核心洛京,染指離衛之爭。
當然,全盤主持西南前線的秦家人,若是能被潯陽王府、魏王府其中一方徹底爭取到,也算是一個除東林大佛外的勝負手,不過眼下看,秦家女沒有嫁給其中任何一家的趨勢,倒是有人說,曾留在潯陽城的秦家女對歐陽良翰有些傾慕之意。
不過洛陽城里都有不少貴人家的仕女小娘心慕這位名揚天下的正人君子,此事倒也不奇怪,真正還是要看最后的政治聯姻結果。
所以對于洛陽朝野不少冷眼人而言,是在星子坊造像,還是在什么雙峰尖潯陽石窟造像,對潯陽當地的民生影響這些,都不重要。
都是簡單的歸納為兩派之爭而已。
而眼下,勝負已經分出來了。
林誠等人已死,現在是歐陽良翰所在的本地派支持的潯陽王府摘得了桃子,即將獲得東林大佛造像權。
而且是贏家通吃!朝廷只能任用剩下的這一方了。
衛氏都得捏鼻子認了,除非他們不想建造東林大佛,可是大周頌德天樞與四方佛像正是魏王府在強力推行的,總不能自己拆自己的臺吧?
某種意義上說,不管哪一方造像,其實都是在助力魏王府推行的大周頌德天樞、四方佛像的路線。
只不過,潯陽王府還要借助衛氏的這個順風車,達到積攢功勞,重返洛京的目的。
所以對于衛氏而言,這是中贏和大贏的區別,有點吞蒼蠅一樣的惡心感。因為放任潯陽王府搭上東林大佛的順風車,雖然不影響當下,但是會影響到更長遠的離衛之爭。
當然,最初女皇陛下任命潯陽王離閑為江南督造使,也有分給他們這塊蛋糕的意思在。
可是女皇陛下肯定也清楚,勢大的衛氏,會不滿,伸手干涉東林大佛,后續的爭斗也證明了這一點——衛氏確實連這一塊小蛋糕也不想分給潯陽王府,因為后者可以借此重返權力核心。
所以很難說,女皇陛下是否有故意的成分,例如考驗潯陽王府之類的。
這一波,有人說歐陽良翰是冷眼旁觀了星子坊大佛的倒塌,沒有阻止反賊。還有人說,歐陽良翰是守得住寂寞,才等待到了機會。
最后,自然也不乏陰謀論者,就是覺得林誠之死,與歐陽良翰脫不開關系,不單單是冷眼旁觀,說不得還推了一把。
但是,這些雜音并不影響大局,因為真相有時候不重要,更別提連潯陽城的專業女官們都沒有找到證據,光靠猜測是沒用的。
眼下的事實是,朝廷只能依賴歐陽良翰等江州本土派造像了。
所以,謝旬這些日子,師憑徒貴,算是成了洛陽的紅人,走哪都有人恭敬搭話。
“謝先生的高徒,目前是從五品的江州司馬,若是代理了刺史之位,等到佛像建好,自然能轉正為四品刺史…令徒才二十有余啊,哪怕在以前大乾,也只有戰時狀態才會出現三十不到的年輕官員擔任一州刺史,遑論現在,真是前途無量啊…”
謝旬擺擺手,語氣謙虛:“哪里哪里,良翰他自己的造化。”
“聽說謝先生的獨女,與令徒有婚約?”
謝旬露出笑容,準備開口。
一旁的孫翼又插話問:“令徒之前好端端的拒絕了中軍大營長史職務,難道是…猜到了后面之事,提前準備…”
謝旬目不斜視,語氣淡淡;
“為師親自去過潯陽城見良翰,他確實安分守己,這段日子都是在詩會飲酒作樂,可能是心倦了吧,才會辭拒。”
孫翼表情還是有些不信,但語氣既敬畏又有深意道:“相王殿下對令徒贊不絕口,同時久仰謝先生大名,欲請謝先生移步王府上座…”
周圍同僚目露艷羨,謝旬不答,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就在這時,門口突然走來一道匆匆身影…只見一位使者趕來稟告:
“謝先生果然在這,對了,夫子呢?”
謝旬問:“夫子還在內宅,請問何事?”
使者語氣無奈:“江州那邊的傳旨太監回來了,說歐陽良翰以盡孝染病親長為由,請辭了升遷詔書。”
眾人面面相覷,此前一直不信的孫翼也怔住了。
有人感慨:“這…難道這世上真有不想升官的?”
謝旬也挑眉,少頃,在眾人注視下,咳嗽了聲,故作深沉的點頭:“良翰啊良翰,還是這性子,果然如此。”
他一臉欣慰感慨,一副早就猜到的語氣,說完還瞥了眼孫翼,后者徹底沒話說了。
使者又道:“謝先生,陛下召您與夫子入宮,應該是要咨詢此事如何處理,畢竟您是歐陽良翰的老師…”
眾人立即派人去后宅請人,謝旬也整頓儀容。
俄頃,狄夫子從后宅走出,聽完此事后,臉色平靜,似是毫不意外。
出門前,胖老人還特意帶了一小疊早就準備好的詩稿,塞入懷中,吩咐了幾聲眾人,旋即帶著謝旬,一齊入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