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六郎、黃萱眼前,突然天光大亮,一輪澄藍色的半弧形大日降臨,炙熱無比的光芒融化了所有的高山積雪,包括山頂的那朵雪蓮花,亦被當空大日融化攪毀。
燕六郎、黃萱忽然回過神來,再睜眼,哪里有冰冷雪山和滅世雪崩,依舊身處陳舊小院的尸骸堆中。
不過他們眼前,正有一道瘦長卻挺拔的青年背影擋住視野,旁邊的一道弧,正大放澄藍光暈,照耀在他們身上,隱約有一種夏日曬太陽般的出奇溫暖之感。
陣前停步的金發胡姬,碧眸瞇起,打量面前這獨當一面、勇立潮頭的一人一劍。
在這個儒衫青年與神話鼎劍面前,上品劍修的劍意竟是失效。
轟隆隆——!
一道屬于上品練氣士的氣壓在金發胡姬的腳底綻放。
紫氣肆意縱橫院內,四周院墻等古舊建筑在轟隆聲中紛紛倒塌。
不過,若此刻從高空往下方看去,會發現這些倒塌的院墻建筑全部都是繞著一個大圈走。
這個大圈便是池下月陣所在的十丈半圓狀范圍,陣法范圍外的建筑被劍氣摧殘,無一幸免。
雪中燭一字一句:“跑啊。”
歐陽戎撇嘴,從黃金兇面下發出翁翁聲音:
“跑什么,在下不就在這里嗎,能動手就不說話的閣下怎么也開始廢話起來了,被在下上回打慫,成驚弓之鳥了?
“呵,這次放心。”
眼皮子跳動的雪中燭聽到儒衫青年輕笑了一聲,黃金面具下的嘴角似是翹起,帶有幾分譏諷:
“這次不繳閣下的劍了,玩膩了都,還你了。”
雪中燭冷聲:“爾等這么想死?”
歐陽戎搖搖頭,抱著一個儒服小女冠,低頭喝粥,發出些含糊不清的嘟囔聲:
“別誤會,今日只是想被閣下打死,或者打死閣下。”
雪中燭深呼吸一口氣。
從她作為云夢澤首席大女君走向臺前,代表云夢劍澤鎮壓天下劍修以來,何人敢和她說這種大逆不道之話。
特別還是觀察靈氣顏色只有區區八品的毛頭小子,藏頭匿尾,仗著一口古怪鼎劍如此囂張。
歐陽戎臉上的這張黃金面具雖然古樸沉重,不過因為面具的雕塑圖案是青面獠牙的惡鬼緣故,在獠牙嘴巴處,豁口空間不小,正好可以方便喝東西。
歐陽戎仰頭喝了大半碗涼粥,長吐了口氣,突然溫馨提醒:
“喂,再不出劍,鬧出的這些雷聲大動靜,就要吸引來城外州兵了,上品練氣士也敵不過成千上萬的折沖府兵馬,那口氣總有耗盡的時候,到時候落入朝廷手里,可就難收場了…”
雪中燭默而不答,直至他說到一半,驀然笑語:
“喂,快點呀,知霜小娘子,再不來就算了,懶得等你了,婆婆媽媽。”
雪中燭頓時薄怒,玉臉有些紅霞。
歐陽戎微笑點頭,隨手指了指似是感受到女主人怒氣、劍身微微震吟的雪白長劍:
“哎,看來猜的沒錯,真是閣下閨中小名,終究還是小女兒家的婉轉心思,將其刻在劍上,嗯是沒想到這世上會有人繳你的劍嗎。”
說到這里,他臉色歉意,有點不好意思的放下剛剛喝完的粥碗,微微打了個飽嗝:
“豐山有鐘,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名字還挺有講究。
“你說,誰能想到名揚天下的大女君雪中燭,竟然會有個雅致俏皮的閨中小名,知霜,嘖嘖。”
儒衫青年引經據典,話語輕佻,越說越放肆。
雪中燭睜大碧眸,冰冷到要殺死人的眼神注視了他一會兒。
她忽而平靜下來,問道:
“此陣是不是司天監那玩意兒?好像是叫個池下月的古名,專困以執劍人為首的天下劍修。
“本座雖不知此院今日具體發生何事,但你并不是陰陽家練氣士,布不來此陣,現在應該是被你鳩占鵲巢,借用來對付本座。”
她冷笑一聲:
“你膽子怎么這么大,這么想本座入陣?你是陣眼,沒法動彈,使用不了靈氣修為,就憑伱身邊這兩個家伙就以為能制住本座?
“呵,未免太小瞧我們云夢劍澤的搏斗劍術了吧。
“就算隔絕了靈氣修為,再讓你們一只手,你們也碰不到本座衣角。”
歐陽戎隴袖站立,袖中右手的兩指正捻著一張帶血字的紅葉。
只不過似是受傷失血緣故,捻葉之手在袖下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栗著。
他站姿輕松,語氣調笑:
“知霜小娘,婆婆媽媽。
“再不過來,在下就和此陣一起過去找你,以為一步之遙就安全?這小姑娘眼睛可以看見你,只要在潯陽城內,你都跑不掉。”
雪中燭頓時瞇眼。
她瞥了眼這儒衫青年身前似是陷入泥潭紋絲不動的弧,直接略過,最后看向紅襖小女娃伸入劍匣“水銀”光芒中的小手。
這位名揚天下的云夢大女君臉色愈發冷靜,開始垂目從袖中翻找,少頃,掏出一條青色與白色相間的混搭緞帶,低頭戴在了眼睛上。
蒙住雙眼。
這一幕,與當初趙清秀在大孤山悲田濟養院和擁有月光長劍的長安獨臂劍俠阿潔過招時,一模一樣。
歐陽戎看見這條緞帶,還有正在眼蒙緞帶的金發胡姬后,表情微微變了變。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雪中燭雙眼蒙蔽,手持一柄切金段玉、刃如秋霜的雪白長劍,前邁一步。
孤身一人,進入池下月陣。
她身若幻影,繞過了失去靈氣停擺在半空的弧,直沖儒衫青年。
黃萱見狀,想起叮囑,欲拔匣中劍,下一瞬間,卻被人按住了手掌。
不等她焦急疑惑,突然發現前方準備直取長史恩公首級的金發大姐姐身形徹底定住。
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因為…
雪中燭猛地扯下遮目緞帶。
一道弧,懸停在她眼前。
有幾縷在陽光下金燦燦的發絲從額頭脫落,緩緩飄落下來,秋風吹散。
被池下月陣壓制了大半靈氣修為的雪中燭,睜眼看著面前劍氣四溢、精龍活虎的弧,玉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歐陽戎隴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他正一只手按在黃萱小手上,一只手的兩指夾著一張滿是血字的深秋紅葉。
紅葉上面的潦草血字正如沙子鑄成的城堡般在狂風中飛速消逝。
他突然開口:
“知霜小娘子,你又輸了,不過這次權且放你一馬,因為在下曾欠過貴宗某位越女一個很大的人情,一報還一報吧,算是兩清了,知霜小娘子別再來送死了。”
被弧直指鼻尖的雪中燭滿眼怒火,壓聲問道:
“本座沒輸!這一劍到底叫何,當初在大孤山也是此劍,這是什么鼎劍神通?”
不等歐陽戎回答,她身后的巷子口,隱隱出現了一群吳服越女的身影,迅速趕來協助。
頭戴黃金四目兇面的儒衫青年歪頭看去,深深看了一眼這群越女,離得尚遠,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里面隱隱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雪中燭只聽見這裝神弄鬼、可恨至極的放肆儒衫青年自語了一句,語氣似是低落:
“緣起千里能相見,無緣相見亦會空,好一個緣起性空。”
下一霎那,似是收到了信號,燕六郎、黃萱紛紛抓住他衣角。
院中某個深埋泥土中的玉盒內,一條似是老樹根的細條開始融化,玉盒似感應,綻放出土黃色的光芒,一路蔓延至院中央。
這道土黃色光芒蘊含澎湃厚重的特殊靈氣在歐陽戎腳下流轉,土黃色靈氣形似一條無角無鱗的長須游龍盤踞在他腳下。
就在玉盒中的玄黃地龍之須即將完全融去的千鈞一發之際,頭戴方相面陣眼的儒衫青年微微挪腳,靴子碰到了昏迷不醒的冰冷冷宮裝少女。
湫——!
空氣中響起了輕微一聲。
池下月陣中,歐陽戎、燕六郎、黃萱、妙思、還有容真,消失在原地。
懸浮在雪中燭眼前的弧,亦是無影無蹤,跟隨執劍人離去。
雪中燭站在原地,寂靜片刻。
沒去迎接身后姍姍來遲、或者說是她來太快給甩掉的同伴們,高大胡姬走上前去,撿起了一片血字未完全消融完的紅葉。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容真做了一個夢。
夢到她在洛都司天監同僚們的幫助下,好不容易逮到了那個蝶戀花主人。
池下月陣已經將其死死困住,容真高高在上,一腳踩在了這小賊胸口,彎腰摘下了他面具。
“歐陽良翰?”
容真驚愕。
可是下一瞬間,被踩在地上的歐陽良翰突然嬉皮笑臉,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同時臉龐不要臉的靠近了近在咫尺的她,灼熱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
“你該死!”
病榻上,容真驚呼出聲,夢中驚醒,睜眼喘氣,可是旋即似是撞到了什么,額頭一疼。
“哎呀——!”
“哎喲——!
“你干嘛?做噩夢了?怎么突然蹦起來,嚇死人了。”
一道語氣無奈的熟悉男聲傳來。
容真抱著被褥,捂額后退,瞪大杏目看著床邊同樣捂額的歐陽長史。
她不禁左右四望了下。
她身處一間廂房內的病榻。
眼下應該正是上午,窗外的陽光明媚,但很明顯,不是在星子坊那座陳舊小院中。
面前的歐陽良翰,手里正端著一碗藥,剛剛與她撞額,碗中的藥潑灑了一點在被褥上,此刻,歐陽良翰正搖頭,用袖子擦了擦被褥。
容真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眼自己衣物,發現被褥中,她身穿一件白色里衣,渾身上下并沒有什么古怪之感。
只不過脖子特別疼,似是被人重擊過一樣,同時丹田經脈受了內傷,應該是被鼎劍的劍氣倒灌而傷。
“這是哪里,你怎么在本宮房中,還有,你剛剛在干嘛?”
容真警惕問道,同時一只手摸了摸枕頭下方,發現不是自己睡的屋子,不由皺眉。
歐陽戎搖搖頭:
“昨天大伙在星子那間院子發現你的時候,你受傷昏迷不醒,這里是州醫署。
“我也受傷了,在隔壁屋子休息,不過我比你好的快,大夫不在,我經過時,看你的藥快冷了,想為你喝點。
“呃,剛剛看你臉色不對勁,想摸下額頭溫度,你醒了突然撞我。”
容真皺眉,仔細盯著他臉龐看了會兒,發現與夢中那個面具下的臉一模一樣,男子氣息也是。
可能是他剛剛靠近,記住他氣息的陰陽家練氣士身體下意識的反應,識別出了他,投影到夢中。
想明白了這處蹊蹺,容真臉色稍微好了點。
歐陽戎摸了摸自己臉:“下官臉上有東西,女史大人為何一只看著?”
容真搖頭,兩手接過他溫馨遞來的藥碗,捧碗喝了口,似是想起什么,她立馬問:
“除了你我,其他人呢?”
歐陽戎嘆了口氣,情緒有些沮喪的嘟囔:
“全無了,州兵和官府的人過去的時候,那兒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片廢墟。
“屋舍院墻全倒塌了,就你、我還有六郎有一絲氣,被廢墟磚塊壓著,算是僥幸留一條命…不過有句老話說的好。”
容真欲語安慰,卻見他嘟囔到一半,情緒重新振奮起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