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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八、老饕之意不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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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算是慕名而來。”

  “慕名而來?”

  “江州至多也就是比吊車尾的桂州好點,如何能獨占鰲頭,被陛下、朝廷當作造像模范宣揚四方。

  “那會兒鬧起的風波不小,各地士子反對,良翰你在至圣先師廟那番舟水問答,名傳士林,老夫也有耳聞,也包括,對士子許下的江州東林大佛建造絕不勞民傷財的承諾。

  “老夫當時就好奇,你們江州一沒揚州富饒,二沒太原那樣佛風濃郁佛寺遍地、建造大佛省時省力。

  秦競溱不答,悠悠道:

  謝令姜、謝雪娥,還有秦纓等女子,走去一邊,聊天賞景。

  歐陽戎與秦競溱留在了座位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秦纓發現阿翁今日胃口大開,吃了不少,桌上佳肴,風卷殘云。

  秦纓見狀,新至龍城、水土不服的胃口,也稍好了些,多夾了兩口東坡肉。

  露天的高臺水榭上,眾人酒足飯飽,一齊沐風賞月。

  高大老者撫須,眼神欣賞,徐徐說:

  “剛剛弱冠,就有如此素養,在當世同齡人里,可名列前茅。”

  聽完秦競溱的夸獎,察覺到不遠處正在閑聊的謝令姜、秦纓等人似是止住聲音紛紛瞧來,歐陽戎老臉一紅。

  他開口欲語,卻被秦競溱直接打斷:

  “良翰知不知道這道菜何名?”

  歐陽戎循著秦競溱忽然手指著的方向看去,是桌上的一盤糟蟹。

  若沒記錯,是便宜姑父從揚州那邊寄來的貴重特產,被長袖善舞的謝雪娥制作成了佳肴,款待秦家爺孫女。

  “聽姑姑說,好像是叫什么鏤空龍鳳蟹。”

  秦競溱點點頭:“好吃嗎?”

  歐陽戎點頭:“可稱揚州至味。”

  秦競溱接著問:“比之東坡肉如何?”

  歐陽戎目不斜視:“各有千秋,皆美味也。”

  秦競溱不依不饒追問:“比之權貴人家棄之如敝屣的豬肉,此菜尊否?格調高否?”

  歐陽戎頷首:“色、香、味、觀感俱全,格調極高,自然尊貴。”

  秦競溱突然拿起青花瓷盤,把盤子里面剩余的金燦燦蟹殼蟹螯,倒在了盛放過東坡肉的空蕩蕩菜盤里:

  “但底色不過就是一堆糟蟹烹飪出來罷了,在揚州那邊,每到秋日時節,江河邊的泥灘里,此蟹遍地橫跑,滿身泥濘,灰不溜秋。

  “老夫也是去了揚州才知道,那里的食肆小攤上,這些糟蟹多得是,一抓一大把,大路貨罷了。

  “瞧著并不比良翰市井買的豬肉,尊貴多少。”

  歐陽戎啞然。

  秦競溱笑問:“良翰可知,這么一盤糟蟹,鏤空龍鳳蟹之名如何得來?”

  “不知。”

  秦競溱語氣悠長:

  “說來,此菜還要追溯到百年前。

  “當年,曾有一艘堪稱水上宮殿的四層豪華大龍舟沿著大運河,從北往南,一路下江南,停泊揚州。

  “此龍舟自帶正殿、內殿及朝堂,有一百二十個房間,裝潢得金碧輝煌,后面還跟隨著大小船只五千多艘,搭載諸王、妃嬪、官員和大量隨從十萬余人…”

  “傳聞這便是隨瘋帝巡游大運河時的龐大陣仗。

  “這位主的是非功過暫且不說,帝王出行鋪張浪費自是難免,野史卻記載他口味極刁挑食,據說逗留揚州期間,地方官員為了巴結討好,以風土食品糟蟹進獻,結果,瘋帝看見他們直接端出一盤青灰色的螃蟹,當即怒顏,要將進獻者與廚子全部斬首。

  “后來,一位廚子主動站了出來,將蟹殼面逐一拭凈,貼上這些鏤刻出龍鳳花云圖案的金箔,裝飾得熠熠生輝,重新端至圣前,書上記載,帝甚悅,動筷嘗之,再問其名,廚子曰:鏤金龍鳳蟹。獲賞千金,入行宮膳房。

  秦競溱瞇眼道:

  “可這位瘋帝真的會喜歡這種半生不熟、咸鮮味的南方土產嗎?

  “老夫覺得不一定。畢竟這種糟貨僅在南方流行,江南人特別偏愛糟漬味道,近海濕熱,海產豐富,食物容易腐爛。而代表北食的北地關中,顯然對糟貨缺乏興趣…但是為何同一盤菜,改頭換面,取個新名,前后待遇如此不同?菜還是那道菜。”

  高大老者自問自答的點了點頭:

  “呵,因為華麗的‘鏤金龍鳳蟹’無疑更能彰顯皇帝的尊貴啊。良翰,不管前朝還是現世,想做點事,統籌上下,莫不如此。”

  “可這天下,能做出美味食材的廚子不少,但是像這位另辟蹊徑、會繞圈子的廚子卻不多。甚至后一種廚子,可能是前者永遠也學不來的,因為這種變通天賦,很多時候只可生來自帶…

  “老夫聽完此菜逸事后,時常苦想,若是全天下的廚子都像這位變通廚子一樣,人世間何愁美味難尋?王侯將相、豪杰寒士、農夫商販…大多數人都能吃飯不愁了吧。

  “這樣的廚子,誰的口味都可以照顧的到,對付帝王他有主意,面對百姓亦有良策。”

  “這么看,哪是廚子,不就一裱糊匠?”歐陽戎笑說。

  “沒錯,就是裱糊匠。”秦競溱點頭。

  “總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時候。”歐陽戎點頭。

  “可米不就在這嗎?”

  秦競溱伸手拍了拍盛裝過東坡肉的瓷盤邊沿:

  “若是還按照以往那種豬肉做法,此等好食材永遠都難上臺面,所幸,它遇到了良翰這樣的好廚,一道東坡肉,足以留名,說不得百年之后,也是眾人追捧的江南名菜,就像這一盤鏤空龍鳳蟹一樣。”

  歐陽戎默然,飲酒不語。

  少頃,家宴結束。

  歐陽戎與謝令姜在門口親自送別秦競溱、秦纓這對爺孫女,園林內的鐵甲親衛也隨著他們離去。

  歐陽戎感謝了番謝雪娥。

  園林門口,步搖貴婦人搖頭:

  “是伱自己的本事。”

  燈籠照耀下的臉蛋表情猶豫了下,她問:

  “東坡在哪?”

  歐陽戎壓住嘴角,只留一句:“在家鄉那邊。”

  轉身離開。

  想扣我功德?沒門。

  巧妙回答、避免撒謊功德減一的狐白裘青年點頭,滿意離開。

  走出大門,歐陽戎與謝令姜乘上了馬車。

  歐陽戎坐下,松氣后仰,閉目說道。

  “去王府。”

  “好。”

  思索某些事的他,感到一只柔荑探來,輕輕揉其眉頭,心中微暖。

  可馬車剛剛駛離謝家私宅,閉目養神的歐陽戎,就聽到了身旁謝令姜的聲音:

  “外面巷子里好像有眼線,匆匆跑掉了,像是報信,可能是王冷然的人,從咱們進去參加家宴起,就一直盯著。”

  歐陽戎笑說:“看來今夜這場家宴,潯陽城里最緊張的不是咱們和王府,而是他王大刺史。搞不清楚秦競溱破例參宴聊了什么,咱們王大刺史估計今晚要難眠了。”

  謝令姜嫣然一笑:

  “稍稍解氣。”

  一個時辰后,潯陽王府,一間書齋內,眾人齊聚。

  “今夜晚宴怎么說?見到秦競溱了?”

  見到返回的歐陽戎與謝令姜后,離閑、離裹兒等人迫不及待的開口問。

  歐陽戎垂目喝茶,謝令姜一邊削梨,一邊將今夜家宴上的大致對話,徐徐道出。

  側耳傾聽了會兒,離裹兒放下白貓,率先疑問:

  “除了問策李正炎的事,后面就只是閑聊美食,還有雙峰尖和潯陽石窟?”

  “嗯。”

  離裹兒有點疑惑:

  “問策之事,倒能理解。可后面聊一大堆,只為了暗喻夸你?未免太不對勁了些。”

  謝令姜卻是沒那么多彎彎腸子,直言道:

  “說不定,秦伯沒想那么多,就是單純欣賞大師兄呢?

  “我在一旁觀察,發現秦伯的孫女秦纓頻頻看他,眼神像是驚訝。”

  離裹兒不置可否,蹙眉思索了下,緩緩開口:

  “怎么好端端的提雙峰尖和潯陽石窟的事,難道秦競溱看中了,想要參與進來,分一份羹?”

  “這種人物確實很少無的放矢。”韋眉點頭:“有道理。”

  眾人望向垂目思索的歐陽戎。

  他眼皮不抬,問:“秦家缺錢?”

  謝令姜搖頭:“聽姑姑說,應是不缺。”

  “不缺歸不缺,可誰會嫌棄資財多呢。”

  離裹兒輕聲分析:

  “更何況是遇見潯陽石窟這種、可以躺著賺功德良心錢的營造,不僅掙錢,還能贏得美名,萬一秦家正好也崇佛,也算一舉三得。”

  頓了頓,她朝狐白裘俊朗青年投去一道詢問意見的目光。

  歐陽戎有些溫吞:“加他一個…可以是可以,可我感覺,若是真的暗示入伙,未免太赤裸裸了。”

  離裹兒歪頭:

  “還想怎么費口舌繞圈子,這種暗示已經夠了,歐陽良翰,有時候聰明人不能想太多,淺顯點,憑第一感覺。”

  歐陽戎點頭:

  “第一感覺就是他在夸我。”

  離裹兒瞪眼:

  “你想倒美…夸也不是純夸,這種人物說話總有目的,甚至包括這場家宴見你,可能事先知道你會來,沒有意外…”

  梅花妝小女郎豎起一根紅豆蔻食指,輕點下巴,瞇眸沉思片刻:

  “根據此前分析過的,秦競溱這次出山,應該很看重軍功,如同老胡國公一樣封爵就是目的,現在看,可能所求更多,說不得也有加入咱們的意圖,雙峰尖的石窟就是一個入伙契機,瞧他這么喜歡,話里話外的夸贊…萬一是暗示,正好可以綁定。”

  她話語停頓下來,緩緩點頭。

  歐陽戎瞧了她眼,凝眉思索了會兒。

  這位小公主殿下為人處世過于清醒理性,有時候只去分析利弊,雖然獨斷無情了點,可她邏輯也不無道理。

  離裹兒突然兩只玉手拍了個巴掌:

  “明日可以去試探下,搞清楚態度,若是真對潯陽石窟的利益感興趣,或者看好咱們,想要投注,拉他們入伙又何妨,多一個盟友多一份力量,特別是眼下這時候,多多益善。”

  “有道理。”離閑頷首。

  他們又商量了下,皆無異議,最后一齊望向歐陽戎,目露期待:“要不試試?”

  歐陽戎沒點頭也沒搖頭。

  輕聲說:“原則…同意。”

  “…”書房眾人。

  不愧是江州長史,才弱冠就五品,說話有講究的…離裹兒原本淡然的眼波忍不住嗔色橫了他一眼。

  不過能有望籠絡一位德高望重的左武衛大將軍,歐陽戎發現大伙眼中皆有喜色。

  書房內的氣氛稍微舒緩。

  這時,離裹兒忽問:“那秦老的長孫女還未出閣?”

  書房頓時安靜下來。

  被出去浪的室友感染了流感,咽痛流鼻涕,還有點頭沉,唔,大伙注意身體,換季小心流感。

  (本章完)

  “湊巧,雙峰尖的水道開鑿,不僅能騰出建造東林大佛的地勢空間,還能兼顧治水與一些正在規劃中的后續潯陽城擴建遠景…

  “兩者兼備,規劃恰當,有利可圖,恰好我在龍城督造折翼渠時,又有些經驗人脈…所以算是走了狗屎運吧。”

  秦競溱聽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所以此次前來,算是慕名吧,下船瞧了一眼。”

  說到這里,秦競溱話頭止住,笑著飲了口酒。

  歐陽戎想了想,如實道: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不管能不能經驗推廣,能令陛下與朝廷諸公滿意,令鬧事士子、潯陽百姓們滿意,這就是本事。

  “也甭管其中是否有利益聯合、是否妥協或私心…能統籌各方,還兼顧大多數人情緒,推動辦成一件事,這不叫能耐,什么是能耐?很多人嘴里說顧全大局,可真正能以大局為重的人,能有多少?”

  “其實也沒有傳揚的那么厲害,說來慚愧,雖然被朝廷諸公繆贊,但是潯陽石窟與東林大佛的建造,并沒有太多經驗可以供其它州縣學習。

  “潯陽城地勢特殊,能建造佛像的地方寥寥無幾,只能啃雙峰尖這塊硬骨頭。

  “沒錯,早在揚州閑居的時候,聽聞陛下要建造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揚州是造像四州之一,還有一州,便是你們江州。

  歐陽戎問道:

  “秦老前日怎么在雙峰尖那邊下船,大伙還以為您遲遲不來,出了何事。”

  那個歐陽良翰也不逞多讓,陪著阿翁一邊談時政,一邊大吃特吃,將阿翁哄得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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