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天氣并不適合趕路。
江南道的梅雨季,空氣潮濕悶熱,時雨時陰。
就像一條扭到極致卻依舊汗津津的濕毛巾,披在背上。
不過,有胡夫這個天子私使的印章路引,和貼身攜帶的圣人手諭,
蔡勤等北歸戍卒,一路上暢通無阻,而且得到了船只等交通工具的加成,雨天也能趕快。
雖然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洪州、江州,依舊要經常面對一座座嚴兵把守的關卡檢查。
在被蔡勤問到奇怪問題的那一夜后。
輾轉不安的胡夫,開始戒酒。
不再是企圖用此物和戍卒將領們套近乎,刷好感。
他開始日夜保持清醒狀態。
也是在半夜見到陌生氈帽青年身影后的第三日下午,胡夫見到了蔡勤口中的杜校尉。
這是一位相貌平平,身材壯碩的青年,皮膚曬成小麥色,確實是邊軍武官的模樣。
頭戴一頂氈帽,頗為低調。
眼下本就敏感,蔡勤等北歸戍卒們本就是各方關注的對象,胡夫自然對這位所謂中途歸隊的杜校尉好奇。
只不過杜校尉,和江州折沖府那位蘇校尉有些一樣,木訥沉悶,胡夫沒怎么找到機會搭話。
似是發現胡夫開始滴酒不沾,蔡勤等將領們夜里飲酒不再叫他。
胡夫起初沒覺得有什么,可漸漸發現,蔡勤等人商議事情,不再喊他。
雖然仍舊對他畢恭畢敬,尊重有加,但關于北歸戍卒途中駐扎地點、停留時間等問題上,不再咨詢他的意見,而是自行做主,只是事后派人匯報下罷了。
胡夫自然是不滿,交涉了幾次,可都被軍務需要專業武將、中使大人安心休息為由,搪塞過去。
弄到后面,只有需要通關文牒,或者出面克服地方官吏為難的時候,蔡勤等人才會找他。
然而這些都不是讓胡夫最擔心不安的。
令他有些生氣的是,最近幾日,他發現戍卒隊伍里,刀兵鎧甲等物多了起來。
原本在潭州府解除了武裝的戍卒隊伍,竟然漸漸重新武裝起來。
這一日,看著隊伍行營里零星出現的持刀皮甲的自若戍卒,胡夫臉色不滿的找到了隊伍最前方的蔡勤等將領:
“蔡將軍,這些刀兵胄甲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答應本使和朝廷,放下武器,輕裝返鄉嗎。”
蔡勤對周圍的同伴們交換了下眼神,回過頭說:
“中使大人誤會了,此事與末將還有其它軍官們無關,是弟兄們私下攜帶的兵甲,弟兄們沒有惡意。”
頓了頓,補充道:
“有些是他們之前私藏的,有些是沿途路上,他們自己掏錢胡亂置購的…”
胡夫氣喘吁吁,瞪眼道:“好好的又是私藏,又是置購兵甲干嘛。”
蔡勤臉上絲毫沒有心虛怯色,而是十分耐心的解釋道:
“中使大人還是在軍營待的少,不了解詳情,欸,刀兵鎧甲本就是將士們吃飯的老伙計,大多是身為軍戶的他們自行帶來軍中的。
“有些還是家中傳家的寶貝,自然視之如寶,此前在潭州府,是上繳了很多沒錯,
“但也有弟兄心疼家財,藏了一兩件,倒也正常,眼下大伙都不容易,還望中使大人諒解。”
胡夫冷靜下來,又壓聲質問:
“半路置購又是怎么回事,這種朝廷管制之物,哪來的購置打造的渠道。”
蔡勤聞言,與將領們一齊眼神古怪的看向胡夫,嘗試問道:
“中使大人應該南方來的少吧。”
“這又雜家南方待的少有什么關系?”
蔡勤耐心解釋:
“南方這邊不比北方,承平已久,管制沒有那么嚴格。
“有些匪患嚴重的偏僻地方,官府還鼓勵民眾持械自衛,甚至窮山惡水的地方,兩村之間為爭水源,還能持械打的頭破血流呢。”
停頓了下,他失笑道:
“總之有不少兵械藏在南地民間,咱們剛剛路過的那座鎮上,末將還看見有獵戶私賣勁弓呢,一看就超過了朝廷嚴格管制的弓力石數。”
“這…”
胡夫愕然,他一個北方人,確實對江南、嶺南這邊的風土人情不太了解,
印象里不是北地男兒才嫻熟弓馬,勇悍好斗嗎,南方不該是小橋流水人家?
蔡勤看了看他短短幾息內不停變換的臉色,張開手,嘆氣道:
“中使大人請放心,只是個別弟兄不懂事,末將與諸校尉,絕不會干這種明知故犯之事,不會私藏兵甲。”
胡夫看見,面前的蔡勤張開手,示意他檢查。
蔡勤身后方,包括杜校尉、蘇校尉在內的將領們,亦是一身圓領皂服的常裝,身上無兵甲刀劍。
“不行,不能這樣。”
胡夫眉頭緊皺,嚴厲道:“兵卒身上的刀兵鎧甲必須全部收繳上來。”
有校尉臉色為難:
“中使大人通融一二,弟兄們有難言之隱,也沒犯事,咱們也不太好說什么。”
胡夫搖頭:“不行,這是在潭州府就約定好的,豈能有變。”
空氣寂靜了會兒,胡夫看見沉默不語的蔡勤忽然抬頭:
“在潭州府時,胡大人好像也沒說,沿途會全是嚴兵把守,對我們就像防賊一樣。
“胡大人,請問,有這樣對待手無寸鐵的歸鄉之人的嗎?”
胡夫欲語,蔡勤狀似寒心,聲音漸冷問:
“胡大人,請問朝廷諸公與地方長官們到底是真的赦免放行,還是擔心某些意外,怕路上將士們潰散為患,派大人前來,做緩兵之計。”
胡夫頓時噎住。
眾目睽睽下,他硬著頭皮道:
“蔡將軍絕對誤會了,圣人與諸公絕無此意,沿途守關的兵卒,只是地方措爾小吏們的擅作主張,斷無針對將士們之意。
“試問…試問,假若真有什么陰謀,雜家難道是傻子嗎,一直跟著你們,豈不是立于危墻之下。”
后方忽然有校尉,悶聲回了句:
“那將士們也無危害地方,圖謀不軌之意,重佩兵甲,乃是自保,人之常情,
“試問赤手空拳卻被關卡嚴兵天天防賊一樣盯著,哪個好漢能夠永保坦然?”
胡夫發現發聲之人,正是那個新來的杜校尉。
“就是,沒錯。”
“杜兄說的對。”
蔡勤等一眾將領們紛紛應聲支持。
胡夫閉嘴,
陷入沉默境地。
不多時,隊伍繼續前進。
并無私藏兵甲的戍卒被懲戒。
胡夫忘記了,后續他是怎么稀里糊涂返回的。
只記得,當時在蔡勤等人臉色逐漸冷淡的注視壓力下,他不得不點了個頭。
然而很快,他便感受到,這次微不足道的點頭,所帶來的反噬。
隊伍里,重新武裝的自保戍卒,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多。
果然,這個口子一旦松開,只會越來越大。
胡夫心情急切起來。
這日,夜,戍卒隊伍駐扎在一座州城郊外。
如同往常一樣,得到了此州官府的軍糧補給和遣使慰問,只不過被默契的拒之城門外,除了中使大人外,其它人不允許入城。
雙方保持著某種不點破的距離默契,這也是一路走來,北歸戍卒們與地方州縣之間的常態。
臨時駐扎的軍營,某張帳篷內,有絡腮胡宦官的高大身影踱步徘徊。
胡夫眉頭緊皺,帳內徘徊了會兒,轉頭看向帳篷外、遠處隱隱燈火萬家的州城。
“不行,氣氛有點不對勁,得上報朝廷…”
胡夫嘴里自語了句,下一瞬,扭頭收拾身份文書與天子私使印章,余光瞥見架子上掛著的歐陽良翰所贈腰刀,取下別在腰上。
他準備出門去找隨行的屬下。
“胡大人要去哪。”
門外不遠處的陰影里有一隊人。
“蔡將軍?”胡夫有點結巴:“你,伱們怎么來了,不吃酒了…大伙所來何事?”
他剛走出帳篷,就迎面撞到了蔡勤一行將領們。
“酒隨時都能喝,大伙剛剛小議了下,有件事請求胡大人,希望沒打擾到胡大人睡覺。”
蔡勤話語頓了頓,似是發現什么,疑問道:
“胡大人大半夜這是要去哪?”
察覺到他們也是朝自己帳篷走來,恰巧碰上,而不是和鬼一樣在門口等他已久,胡夫心中略微松氣。
他掩住慌亂心虛,出聲依舊中氣十足:“雜家也有事想找蔡將軍商議。”
“佩刀作何。”
又是那位杜校尉悶聲問。
“這…習慣了哈哈。”
胡夫解下腰刀,笑說。
蔡勤的目光從腰刀上移開,看了看他,伸手攤開:
“胡大人先講。”
胡夫目不斜視答:
“只是對北歸的路線有點建議,不急,蔡將軍若有要事,可以先講。”
“好。”
蔡勤也不客氣,點了下頭。
胡夫身后帳篷沒有點燈,蔡勤一行將領們,大部分站立在最近的幾只火把光暈照射不到的黑暗處。
導致胡夫一時間,看不清蔡勤等人臉色,只能聽到這位桂州嘩變戍卒推選的頭領的平靜嗓音傳來:
“末將整理了一份申狀,胡大人請過目。”
“什…什么申狀。”
“是這樣的,快到洪州了,進鄉情怯,下面的弟兄們最近有些流言蜚語在傳。”
蔡勤不停頓道:
“末將們擔憂這樣下去會出事,今夜商議了下,整理了些小小述求,希望胡大人能代為上報朝廷。”
“這…”
胡夫有點緊張的接過蔡勤默默遞來的紙張。
當著眾將領的面,他快步走到不遠處的火把前,低頭湊近。
細瞧,紙上大致寫有兩個述求:
第一,要求江州、洪州共計三座折沖府的折沖都尉、教練使、折沖長史,這三個直接導致戍邊延期的戍卒痛恨的軍將罷職。
第二,要求北歸將士別置一座折沖府,共為一將,以保持獨立。
胡夫看完,膽顫心驚。
抬頭欲言,卻直直的撞到前方黑暗中一群武夫們的森冷目光。
“…好。”
他把話語咽了回去,強笑點頭,答應下這根本不可能之事。
“雜家明日就替將軍們上書轉達。”
“那就有勞胡大人了。”
蔡勤似是頷首。
他后方,有個校尉生硬道:
“煩請立馬寫吧,末將現在就幫大人送去城里,官驛明日就能發出。”
胡夫身子略僵,順從點頭,“好。”
在蔡勤等人圍觀督促下,他照著申狀,寫出一份文書,蓋章封好,硬著頭皮遞交出去。
校尉領文書離開,連夜進城。
被蔡勤等人隱隱圍攏、強裝鎮定的胡夫,某刻,遙遙看了一眼遠處燈火闌珊的州城。
明明近在咫尺,卻再難過去…
胡夫的申狀遞交了上去,人卻沒法離開。
短暫休整后,北歸戍卒們離開此座小州,繼續上路,朝東南門戶的洪、江州二州進發。
然而北歸戍卒們的行軍路線,卻變得稍不一樣。
胡夫發現,某一日,大部隊拐進了深山老林,遠離了嚴兵關卡,像是在繞遠路。
他也不知道,具體是要去往何方。
胡夫有詢問過蔡勤等人,可是申狀提交、拐進陌路后,這一眾將領對他的態度肉眼可見的冷淡起來。
問就是照常返鄉,打聽不出什么具體的東西。
胡夫不禁回憶,此前在潭州府帶戍卒們出發時的順風順水。
他開始反思,或說復盤,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蔡勤等人態度轉變的。
好像是“杜校尉”歸隊、蔡勤聊天問出古怪問題的那一夜。
胡夫沉默起來。
眼下的他,隱隱被裹挾著,只有隨行。
這一日,夜深。
山谷內的軍營,忽然喧嘩起來。
和衣而睡的胡夫驀然睜眼。
這次不再是驚弓之鳥,側耳一聽,外面的將士們正在飛速集合。
“這,這是要做什么!”
胡夫干瞪眼,東張西望,欲下床跑路。
可就在這時外面有一隊戍卒朝他的帳篷跑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完了。”剛掀開被褥的胡夫心中悲呼。
可卻沒想到,下一瞬,腳步聲驟停,那群戍卒似在門口停步,只剩頗粗的士卒呼吸聲。
汗流浹背間,胡夫看見簾子掀開,外面走進來一人。
“你…”
定睛一看,竟是那位從未搭過話的蘇校尉。
他獨自走了進來,身后沒有帶戍卒。
蘇騫未拔刀,抬起右手。
胡夫僅愣了半拍,立即閉嘴。
蘇騫偏了偏頭,胡夫瞪圓眼睛,連忙點頭,似是了然暗示,他趕忙下床,撅屁股鉆進床底。
躲了起來。
蘇騫重新出門。
趴床底的胡夫,隱約瞧見蘇騫重新進屋,身后跟隨一群戍卒,他們在帳篷內粗略搜查了一遍。
唯獨沒去檢查蘇騫站立的床榻位置。
“人已跑,追。”
似是蘇騫的聲音。
第三團士卒們目不斜視,聽話點頭,出門追人。
蘇騫目送。
胡夫怯怯鉆出來,顫聲:“蘇將軍,今夜這是…”
蘇騫看了只穿有單薄睡衣的胡夫一眼,沒答話,帶他出門,繞過警備。
二人來到一條河邊,蘇騫終于開口。
“別回頭。”
聲音如鞋底摩擦石頭般沙啞。
胡夫忙不迭點頭。
剛走幾步,被一只手攔住,胡夫低頭一瞧,蘇騫遞來一柄熟悉的腰刀。
應該是剛剛搜查帳篷的時候他拿的。
胡夫頓時想道。
他沉默接過這柄救命的腰刀,佩戴腰上。
“多謝將軍。”低聲。
胡夫浮水過河,倉皇夜奔。
蘇騫目送這位嘴邊絡腮胡因為泡水而掉落的高大宦官的背影慌張遠去,忽然轉身,返回軍營。
他重新回到帳篷。
這位江州折沖府第三團校尉彎腰撿起胡夫倉皇跑路忘拿的中使印章、圣人手諭,默默沿著與胡夫逃去方向相背的道路,返回了軍營中央熱火朝天的集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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