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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東南有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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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胥喜歡樂器。

  一切和曲樂有關的東西,

  不管典禮祭祖的雅樂,還是宴會歌舞的俗樂,都喜歡。

  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

  這是上陽宮西北角的一處宮殿,名曰甘露殿。

  靠近洛水的一條支流,盛夏少有的涼爽河風吹來,

  拂動了長廊上,樂胥與同伴們宮廷樂師專屬的長袍衣擺。

  在前方一位表情嚴肅枯寂的監督女官轉頭的注視下,他們或抱琴或持箜篌,低頭順目,小步走進了空曠的大殿。

  眾人在殿內邊緣的幕簾后,一一就坐,調試樂器。

  這座上陽宮位于洛陽西郊,又稱西宮,皇家后花園。

  甘露殿內,樂胥與同伴們一起坐下,他放下懷中的古琴,熟練的調試起琴弦,為一會兒的合奏做準備。

  樂胥是官職名,并不是他的真名。

  至于真名,入宮后就很少有人稱呼了,逐漸遺忘,

  而忘不了的,只有琴曲。

  他與同伴們都是樂胥官職,歸上陽宮的司樂女官管理,為帝王貴族們奏樂。

  今日,嚴肅古板的司樂女官忽然催促他們這些樂官動身,分赴各個宮殿與水榭的樂師工位。

  樂胥不用猜就知道,是那位女皇陛下,又移駕西宮,前來游玩了。

  至于女皇陛下會不會逛著逛著臨幸下這座相對偏僻的甘露宮,誰知道呢?

  上陽宮太大了,宮殿繁多,奢侈豪華,帝王不缺游玩之所。

  樂胥在甘露宮就職樂師將近三年,迎接女皇陛下尊駕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過樂胥并不抱怨,低頭自顧自的調琴,準備演奏,他眼里漸漸涌出一抹喜悅的情緒。

  在宮廷當樂師,月例并不多,還要被上面一些女官們為難克扣。

  且聽同伴說,在洛陽城內隨便找個洛水畔的朱樓公館,演奏數夜,就能賺不少貫錢,還能認識風流倜儻的大詩人們,或有機會,與一些心慕樂藝的懵懂花魁共度春宵。

  但是樂胥并不和同伴一樣,憧憬洛陽城里的花花世界,

  在上陽宮內,與琴為伴的單調生活,已令他心安知足。

  記得曾有一位教禮樂的老樂師和他說過,若想富貴安穩,大可去市井酒樓或貴人府邸做私家樂師,

  可若是想在禮樂一道上,仍有精進,便只有一條路,便是留在這枯燥乏味的宮廷內,磨練曲藝。

  樂胥一直記得這句話。

  可是教他這句話的老樂師,在前些年,卻找機會離開了洛陽宮廷,走之前,簡易的送行酒上,老人豪飲數杯,大笑遠去,毫不留戀。

  樂胥頗為不解。

  甘露宮內,樂胥與同伴們調試完樂器,奏起了盛大優雅的旋律。

  殿外,長廊上,一眾古板女官,垂首侍立,一動不動。

  似是恭迎某位女皇的寵幸。

  樂胥悄悄用余光,看了眼外面的宮人女官們。

  上陽宮內,人數最多的,就是這些女官宮人。

  聽聞,她們的森嚴等級與苛刻要求,比他們這些樂師們還要繁瑣嚴格。

  身處宮闈,這類捕風捉影之事,自然聽過不少。

  本來,像樂胥這樣身處宮廷,能接觸帝王的職位,應當如宮人太監般被閹割的。

  然而,幸運的是,上陽宮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帝王,對于太監的要求并不嚴厲,反而偶爾還寵幸男色。

  一些樂師的閹割與否,自然無關緊要了,當然,遴選這類近侍的標準里,容貌端正、身姿頎長都是必不可少的,肯定不能有歪瓜裂棗。

  看女皇陛下挑選調教身邊的女官宮女們,就可見一斑了,是個喜好聲色的帝王。

  不被閹割,樂胥頗為慶幸,但也愈發不理解那位傳授他禮樂的老樂師的離去。

  樂胥看了眼殿門外,遠處的一座大佛。

  那兒是大佛殿。

  上陽宮內,最顯眼的建筑之一,大佛殿的廣場上,有一座高大佛像矗立,百尺建筑,拔地而起,巍巍壯觀。

  上陽宮內,除了宮人女官外,數目最多的,是一些奇裝異服的人士,成日與一些古怪物品打交道。

  樂胥也說不清這是道士還是方士,但是曾聽人說,他們好像叫什么望氣士。

  樂胥不太理解他們是干嘛的,不過,女皇陛下似乎挺喜歡他們,經常召見。

  所以…這些望氣士與他們樂師們一樣,是討帝王貴族們歡心的行道吧?

  樂胥悄悄猜測,甚至隱約還有些不服。

  禮樂如此優美,世間絕倫,這些望氣士看著就不靠譜,不知是何奇淫巧計,諂討女皇陛下歡心,導致陛下對禮樂都不太重視了。

  不過這些望氣士們,大多出沒在大佛殿與佛像那邊,雙方交集并不太多。

  樂胥曾在一次夜里經過時,偶然見到有不少望氣士步入了那座百尺高的佛像之中,也不知在里面忙碌些什么。

  樂胥搖搖頭,繼續演奏琴樂,天下諸多樂器,他獨愛古琴。

  記得某次老樂師醉酒時說過,這上陽宮內,其實藏著一把當世無匹、無與倫比的琴,還有著一段絕世的琴音,最后,老樂師嘆息了句什么琴非琴。

  樂胥記在了心上,可是進入宮廷已經十年,他卻從未見到,或聽到,越發覺得是老樂師是酒后亂言了。

  這上陽宮內的所有琴師,樂胥都已認識個遍,不過爾爾,或略遜于他,心中不禁有些自傲,他的琴音才是上陽宮內最好的…

  樂胥忽然收斂心神,低頭專注指尖琴弦。

  此刻,他隱隱聽見殿外遠處的長廊上傳來一陣密集卻有節奏的腳步聲。

  是女皇陛下的圣駕!

  心中幾乎確定無疑,甚至隱隱還能聽見,那位女皇陛下熟悉的蒼老嗓音。

  莊重中帶著一絲沙啞。

  樂胥驀喜。

  雖然這數年里,他只見過寥寥幾面,但是樂胥早已牢牢記住了此聲。

  因為他的耳朵能分辨每一個音節,記住大多數的聲音,簡單的旋律,樂胥聽一遍就能記下,彈奏出來。

  記得那位老樂師曾經嘆息,這是老天爺手把手的喂飯吃,這叫做上品音感,對于樂師而言,可遇不可求。

  樂胥還聽聞太宗朝時,曾有宮廷女樂師憑借這類天賦,在長安的大明宮內,僅僅聽了一遍異邦的曲樂,便當著無數前來朝拜的外賓使節之面,用一把舊琵琶紋絲不差的復彈了曲子。

  頓時引得太宗文皇帝龍顏大悅,外邦使節們無不驚詫滿臉,跪伏歌頌,心服口服…為當年的大乾贏得了天朝上國、禮儀大邦的尊名。

  只可惜,大乾剛立國時,那種各行各業萬物勃發的景象已不再有,天朝上邦、盛世禮樂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于夢境之中了。

  眼下的長安洛陽,一切的激情,仿佛都已隨著帝國年歲的增長,而逐漸放緩,王公貴族、兩京百姓們開始安足于眼前的日子,不管閑事,很多事情都已習以為常。

  哪怕是這剛剛“立國”不久的大周朝,絲毫沒有浮現當年大乾初立時的景象…

  樂胥只是個小小樂師,不怎么理解改朝換代的事情,但是卻能感受到,這位女皇陛下確實不怎么重視禮樂了。

  或者說,她只獨聽小部分人的了,更別提,還有那些古古怪怪的望氣士搶走部分寵幸與注意力,哪里輪的到樂胥這種小人物出頭,哪怕琴音冠絕上陽宮又如何。

  樂胥自嘲興嘆。

  老樂師說過他這個天賦好,但也不好,福禍相倚。

  還說,古時候大多數的樂師都是瞎子,因為這樣屏蔽一感,便能提升剩下四感,追求極致。

  可是現在的樂師,特別是在這座宮廷內的樂師,不僅應該是個瞎子,還應該是個聾子才好,如果不是需要辨音聽曲的話…

  樂胥很不理解老樂師的感慨,聾了還怎么當琴師?反而對上品音感引以為豪,唯一可惜的是,無人賞識。

  而眼下,似乎機會來了。

  周圍一起奏樂的同伴們,比樂胥稍晚察覺到殿外的動靜。

  樂胥與同伴們默契的對視了一眼,眼底喜亮,紛紛拿出了最好狀態。

  甘露殿內,絲竹管弦之音驀然一揚,婉轉悅耳,其中,更有琴音一枝獨秀。

  殿外的腳步聲臨近,一眾宮人侍從拱衛著兩道身影走入殿中。

  樂胥低頭彈琴,絲毫不敢抬頭。

  只有余光隱隱瞧見女皇陛下與另一位貴人曳地的衣擺與靴子。

  對于跟隨而來的這一位貴人,女皇陛下出奇的照顧體貼。

  “國老身體,近來可好?寡人聽聞,國老在鳳閣埋首國事,日夜操勞,用壞了八副算籌。”

  這是女皇陛下的聲音,語速較為緩慢,卻給人一種十分有分量之感:

  “國老還是多歇息些為妙,這類繁瑣小事,可以交給下面人做。”

  “稟陛下,臣近日殊不欲食,乃閱公章,日閱千卷,少益耆食,和于身也。”

  這是一道陌生的老者嗓音,語速沉穩,能被陛下稱呼國老?滿朝上下,也只有那位狄夫子一人無疑了。

  夫子乃儒門大拿,才高絕倫,應當精通禮樂,能欣賞他的琴音吧…樂胥振奮撫琴。

  大殿內,琴聲愈發婉轉了,一會兒低轉傷悲,一會兒慷慨激昂。

  悠揚的琴聲中,女皇陛下的嘆息聲再度響起:

  “審閱公務國事,才能有一點食欲嗎…國老真乃大周玉柱,社稷棟梁耶。”

  “老臣不敢。”夫子的聲音不卑不亢。

  那道屬于女皇陛下的嗓音,忽轉話鋒:

  “昨日,有一群大臣聯名上奏,說國不可一日無皇嗣,請求寡人立魏王為皇嗣,國老覺得魏王如何?”

  殿內立馬響起了這位夫子毫不動搖的堅定聲音:

  “稟陛下,老臣觀天下人,依舊還思念太宗恩德,若立皇嗣,非太宗子孫,陛下與高宗親骨肉不可。”

  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大殿邊緣幕簾后彈琴的樂胥,聽見了前方傳來手指輕敲某件玉制品的聲響。

  嘚嘚嘚…一下又一下,有節奏的響起。

  那位女皇陛下似有不虞,沒再開口,像在欣賞禮樂。

  過了好一會兒,敲指聲停了下來,她轉問:

  “昨日有宮女出宮采辦,聽聞一些坊間的風聞,講給了寡人聽,聽說有一個叫歐陽良翰的七品小官,辭拒了升遷侍御史的天官敕書,這件事,國老可有耳聞?”

  “老臣知也,敕書曾經過政事堂。”

  “哦,寡人也認識這個小家伙,他是寡人欽點的探花郎,挺拔英俊,不過性子好像挺鯁直…

  “呵,現又辭官,這件事,國老準備如何處置?”

  “臣不會管,不會處置。”

  “哦?”

  女皇陛下發出饒有興趣的嗓音,似乎還輕笑了下:

  “那國老也是覺得,他并非人才?只是沽名養望?

  “好吧,那正好,今日在這兒,國老給寡人推薦一位人才吧,國老年歲已大,政事須人分憂,可推薦一位社稷之才,能委以重任。”

  狄夫子淡淡說:

  “陛下,若您要的是文采風流的人才,那么臣可以推薦不少人,禮部員外郎李嶠、御史蘇味道…這些都是合適的人選。

  “但是,陛下若是眼下一定要找出類拔萃的奇才,那就只有江州龍城令歐陽良翰了,良翰雖小,但卻有宰相之姿。”

  “咦,你不是說不管此子嗎?”女帝語氣驚訝,疑惑問:“怎么又突然如此盛重的舉薦他?”

  狄夫子淡淡語氣不變:

  “老臣不管他,是因為他的官職,只有陛下能夠賜予,得由您來提拔才行,老臣萬萬不敢代勞。”

  話語說完,殿內沉默了一會兒。

  女皇忽笑:“由寡人直接下旨提拔,以制書的規格,那豈不是給他直升五品以上官職?”

  “老臣毫無討官之意,重要的是陛下的親自提拔,官階無謂。”

  鼻音輕“嗯”了聲,女皇再次不語,似是不置可否。

  俄頃,君臣二人換了個話題,女皇陛下虛寒問暖了幾句,賞賜了一些貢品糕點,某位胖老頭躬身退下。

  殿內,只剩下管弦琴聲,禮樂氛圍肅穆。

  一身龍袍的老婦人轉頭,瞧了眼案頭上整齊擺放的一本奏折與一副圖冊。

  正是歐陽戎呈遞上來的《奏江南治水十疏》與《閱視江南諸水系圖》。

  奏折上面隱隱有朱筆圈畫批注的痕跡。

  “妙真。”

  大周女皇衛昭突然開口。

  隨駕的八位彩裳女官,緋紅宮裝,妝靨點唇,皆目不斜視的排列殿內的兩側。

  此刻,這八女之中,有一位宮裝婦人立馬出列,跪伏行禮:

  “奴婢在。”

  這位宮裝婦人嘴角酒窩間加有二小點胭脂,正是當初替女皇衛昭給蘇府送禮物的六品宮人妙真。

  只不過,此時的她傲氣不見,卑微跪趴在冰涼大理石地板上。

  “將那日送玉玦時,蘇府門前,歐陽良翰講過的話,再仔細講給寡人聽聽。”

  “是,陛下。”

  妙真埋頭不抬,一字不漏的復述。

  龍袍鳳冠的老婦人手背撐下巴,閉目傾聽,未變臉色。

  約莫半個時辰后,閉目女皇輕輕揮手。

  妙真等八位彩裳女官,攜帶殿內宮人齊齊退下,大殿內僅剩下奏樂小官。

  就在這時。

  驀然一位朱衣望氣士自佛殿趕來,走入殿內,彎腰稟告:

  “圣人,昨夜觀天象,東南有天子氣。”

  衛昭睜眼,看了看他,又閉眸,拿起桌上一枚圓潤幽綠的翡翠彌勒佛,細細把玩。

  大殿內,管弦聲忽亂。

  閉眸女皇,用手中的翡翠彌勒佛,輕點了下正前方:

  “殺了。”

  朱衣望氣士點頭,朝大殿內那一眾樂官走去,一襲朱衣經過之處,人影一一倒地,包括一位緊緊抱琴的樂師。

  殿內的管弦琴聲徹底斷絕。

  女皇忽睜眼:“你呢?”

  朱衣望氣士頓時亡魂大冒,身形若颶風,朝敞開的大殿門外卷去,拼命逃離。

  可這座琴師等樂官早死的寂靜大殿內,霎那間,有一道琴音響起:

  “錚。”

  琴音十分之輕微,宛若天籟,自遠處傳來,但卻又近在咫尺。

  朱衣望氣士聽見這道琴音后,就像是被撥動了暫停鍵。

  他一臉死灰,停止了任何御氣逃離或反抗的手段,朱衣望氣士轉身,跪地磕頭,最后的時刻,他頭朝向遠處的終南山,額頭磕出血來:

  “臣謝陛下以文皇帝賜死!”

  朱衣望氣士磕頭的動作陡停,跪伏的身軀,像刨西瓜一般,分割為兩瓣,中間斷面齊整,兩瓣一左一右,分別倒地,酒紅色的鮮血后知后覺的從每瓣的斷面涌出,染臟了干凈無塵的大殿地板。

  龍袍老婦人緩緩睜眼,并未理會殿內的血腥場面。

  “東南有天子氣嗎…”

  她轉頭,遙望東南的江州方向,手中把玩翡翠彌勒佛,輕聲:

  “大周非秦,寡人亦非始皇帝。”

  午后。

  帝王早已離去的大殿內。

  妙真攜帶一眾俏美如花的梅妝宮人,走進布滿殘尸的空蕩大殿。

  她們面色如常,手腳利落,手提水桶抹布、拖把木桶等物,潑水拖地,殘尸鮮血,一一清掃。

  去開門通窗,點火熏香,殿內的血腥味隱隱散去。

  彩裳女官與伶俐宮人們背影遠去。

  甘露殿中,潔凈無垢,一切如舊,可…琴音不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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