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薇睞臉上表情有點古怪。
目送謝令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腳步在門口躇躊了會兒,沒有立馬回屋。
知道身后屋內傳來一聲似是提醒的熟悉輕“啊”聲,葉薇睞才松了口氣。
“咯噔”一聲緊閉關上院門房門,返身進屋。
葉薇睞好奇的目光投去。
只見榻上,繡娘曲腿靠坐床頭,歐陽戎腦袋枕著她的大腿,繡娘將其溫柔攬進懷中,兩手纖指的指肚在他腦袋兩側太陽穴周圍微微按摩揉捏。
她偶爾手指停頓,微微閉眸,似是在感應并渡送著些什么。
不知為何,總給葉薇睞一種醫館大夫替病患把脈的既視感。
另外,繡娘衣衫有些凌亂,腿下的被單也有些皺褶,似是剛剛翻滾折騰過一般。
葉薇睞見狀,小臉露出些恍惚了然之色。
剛剛謝姑娘進屋,主人的夢話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可能確實是被謝姑娘的那兩聲“大師兄”模糊喚醒,只不過迷迷糊糊間,應該是把不知為何抱住他的繡娘的身體當成了小師妹的。
只是不知為何,主人在這檀香中這么嗜睡,剛剛那一番折騰,還是沒完全醒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剛剛不在屋內時,繡娘對主人又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法…
心中疑惑稍解。
葉薇睞微微抿唇。
她現在倒是隱隱清楚了某事,這個叫繡娘的啞女,應該是與謝姑娘一樣,都是傳說中的練氣士。
否則剛剛謝姑娘應該會發現繡娘才對,沒有發現,那就有一種可能,面前的繡娘可能比謝姑娘還要厲害一些…
不過謝姑娘是名揚天下的五姓七望的子弟,阿父謝旬又是書院大儒,師傳與資源不缺,自幼學習煉氣術倒也正常。
可這繡娘又是怎么回事,與主人或南隴歐陽氏又是什么淵源,主人好像也從未提過…
黑暗中,靠近床榻的葉薇睞皺起的眉兒暫時松開,進里屋后,她轉臉先去點燃了一盞燭火。
里屋中央亮起一片舊黃的光暈。
是暖色調。
床榻邊的黑暗被驅散。
照亮里屋三人的身影輪廓。
葉薇睞兩手抬至頸后,微微低頭,重新系上粉白繡荷花的肚兜。
可待她走到床榻邊時,腳步一頓:
“你做什么?”
繡娘低頭閉目,并攏兩指輕輕抵著懷中檀郎的神庭穴,似是感應探查了一番,默默收回安神渡氣的兩指,翻手取出一粒金燦燦的丹丸,躺在手心中。
她扶起歐陽戎身子,小心翼翼送進他嘴中。
看這一套流程與模樣,倒是頗為熟練。
葉薇睞愣了下,焦急出聲上前:“你…”
繡娘把歐陽戎腦袋放回枕頭上,平躺睡姿,她轉臉,朝滿臉擔憂的葉薇睞搖晃了下頭,搖搖手掌。
“怎能給主人亂喂東西…”
葉薇睞跺腳嗔惱,可是瞧見床榻上叫繡娘的啞女望向主人睡容時,眼中流露出的滿滿柔情神色,嘴里話語又卡頓住,只好無奈問道:
“你之前是不是趁我們睡覺,經常對主人這樣?”
繡娘看了眼她,毫無隱瞞的點點頭,似是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葉薇睞欲言又止。
繡娘似是看出白毛丫鬟的困頓糾結,指了指床上的歐陽戎,她向葉薇睞輕輕豎起了一個食指在唇前:
“噓。”
啞女身姿輕盈,穿鞋下床,帶著穿白荷肚兜、銀發及腰的少女去往書桌前,獨留下在枕頭上睡夢香甜的閉目青年,不去打擾。
葉薇睞取下屋內僅有的那一盞油燈,跟上啞女。
里屋重新被黑暗侵入。
橘黃的“光暈”跟隨著二女來到了書桌旁,籠罩案牘堆積卻井然有序的案幾。
繡娘伸手,似欲鋪紙研墨,被葉薇睞忽然攔住。
“等等,奴家來吧,主人聰明,又有他經常自稱的強迫癥,東西擺放自有規律,很容易發現外人翻他東西…奴家熟悉一些。”
油燈被放在桌上,葉薇睞上前接替繡娘鋪紙研墨。
繡娘默默退后一步,讓開位置。
不過她卻偏臉盯著嘴里嘮嘮叨叨、手上熟絡無比的葉薇睞。
檀郎聰慧,身邊這白毛丫鬟又何嘗不聰慧。
繡娘的眼眸,有些亮,又有些黯。
不知是喜是憂。
“好了。”
葉薇睞收拾了下桌面上的細節,轉身讓開位置。
繡娘回過神,走到桌前。
桌面,擺有紙墨筆硯。
繡娘挽袖提筆。
葉薇睞注意到,繡娘雖然右手缺了小指,但卻不是左撇子,依舊右手寫字。
只不過用除小指外的四指捏筆寫字,明顯更難,付出的汗水更多。
然而,伴隨著面前啞女的落筆,葉薇睞眼里閃過一抹驚訝。
繡娘的字很好看。
字如其人,娟麗婉約,清新四逸。
就像一杯清晨繚霧的花茶,只一眼,便沁人心扉。
最近受到歐陽戎的懲罰,苦練書法字帖的葉薇睞不禁貼近多瞧了幾眼。
這一雙沾染過陽春水、廚藝極佳的素手,很難想到能寫出這種好字來,還僅僅是四根指頭。
葉薇睞的眼底愈發好奇。
“伱問。”
紙上,繡娘執筆寫道。
或許是不會說話,連寫字都言簡意賅。
只答。
葉薇睞脫口而出:“你鐘意檀郎?”
明明之前少女心中懷揣有很多問題,可是臨頭,卻當先問了這個。
繡娘看了她一眼,桌前低頭,小拇指輕撩了下耳邊鬢發,默默書寫: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葉薇睞不禁問:“這種感情嗎…那你與檀郎是如何相識的?”
繡娘纖指捏著的毛筆頓了頓。
落下:
“他從來不知道我在,以前也…從來沒和我說過什么話。”
“那你們怎么聯系到一塊的?”葉薇睞的語氣百思不得其解,補充道:“你也說不了話。”
“做夢。”
“什么?”
“夢,我天天晚上都能夢見他。
“認識檀郎很久很久了。
“是在夢里和他說話的。
“昨晚我還夢到他了。”
葉薇睞沉默了,眼睛看著桌前啞女似是淺笑彎起的嘴角,輕聲道:
“可他不喜歡你,或者說…不知道有你。”
“我知道。”
繡娘頭不抬:
“但他是我夫君,我答應照顧檀郎一輩子。”
葉薇睞小臉一愣,低頭先是反復看了看紙上這一行墨水未干的娟秀字跡,抬頭忍不住又瞧了眼繡娘的側顏。
“啊?”
深夜桌前僅穿肚兜褻褲的白毛丫鬟啊大嘴巴,似是也成啞巴,只能發出一道單音節。
“等等。”
葉薇睞轉臉看了眼沉睡的歐陽戎方向,快嘴問道:
“檀郎好像沒有婚娶過,甄大娘子和謝姑娘前些日子還操心他的婚事呢,是不是弄錯了什么,還是說,檀郎休過妻?”
繡娘搖搖頭,又點點頭。
她轉頭目視里屋某人沉睡的方向,凝視了一會兒,低下頭,再度沾墨書寫。
旋即,紙上有幾字落入葉薇睞眼中,令后者呼吸都窒住了片刻。
“妾身乃童養媳,曾照顧檀郎,失德犯錯…被婆婆、甄嬸賣了。”
“這…”
葉薇睞小臉愕然神色。
“還有這事嗎…咦…”
不過她努力凝眉思索了下,似是隱隱記得聽過甄大娘子提過一點。
好像是前些日子,在返回南隴老家的客船上,甄大娘子拉著她在船頭甲板上閑聊時,隱隱提過一嘴來著。
只不過當時葉薇睞心不在焉,一心只想著返回龍城縣,但是沒太在意,也沒多問。
燭火點亮的書桌前,氣氛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繡娘手中的筆無力垂落宣紙上,筆尖的墨水無端染黑了一大片白紙,渲染開來,形成一處墨圈。
葉薇睞撓撓白毛小腦袋,沉吟點頭: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所以說,你是大夫人娘家那邊的人?當初被大夫人領養,然后作為檀郎的童養媳?”
繡娘點頭,重新提筆,葉薇睞體貼的替她換了一張潔凈宣紙。
“檀郎幼時體弱多病,需有人病榻照顧,日夜陪伴。”
頓了頓,紙上又出現一行娟秀楷書:
“檀郎病中時常陷入昏迷,對我可能已無印象,只記得針刺的疼痛…葉小娘子,檀郎可與你提起過我?”
葉薇睞一時啞然,迎著繡娘釀有期待光彩的眼眸,她猶豫片刻,輕輕點頭,善意的欺騙:
“提過一點…不過檀郎確實印象不深了,主要是茶余飯后,聽甄大娘子提及的。”
桌邊站立的啞女抬起左手輕撩耳邊秀發,瞄了一眼里屋他的睡榻,她垂目低頭,耳畔露出的晶瑩耳珠正紅彤彤的,似是羞澀的花心。
葉薇睞話語頓住,眼神有些古怪的注視著似是僅僅因為主人還記得她便驀然歡喜的繡娘,她小聲提醒:
“只是大夫人走的早,這些事我們也只能聽甄大娘子一人說,甄大娘子說的好像不算是什么好話…當然,現在看來,確實有些不對,繡娘勿怪,甄大娘子的性格可能有些潑辣…”
繡娘聞言,兩手在空中用力搖擺,甚至伸手欲去遮住葉薇睞的嘴。
葉薇睞有些沒想到,她只見面前啞女的小臉上滿是懼怕惶恐之色。
繡娘趕忙抓起筆寫道:
“不怪甄嬸,不怪婆婆,是繡娘沒用,照顧不好檀郎,有違婦德妻綱。”
葉薇睞一愣,啞女這副反應,令一向對外人冷漠的她都有點心疼不忍,葉薇睞牽住她的四指,認真道:
“你是大夫人家那邊的女孩,應該也是出身南隴吧,聽說南隴那邊的宗族鄉風好像十分嚴肅,對女子三從四德要求很高,重視貞潔…甄大娘子前些日子在船上也是這么告誡奴家的,讓奴家回鄉祭祖時老老實實…
“所以繡娘你當初是做錯了什么事嗎,還是犯了什么禁忌,甄大娘子沒說的太清楚,好像是說你對檀郎不好,有用繡針偷偷刺他…然后才被她和大夫人無奈賣人的,甄大娘子還說,你是養不熟的什么狼…”
“啊。”繡娘似是連提筆的力氣都沒有了,無力張嘴。
昏黃燭光落在一張正有兩行清淚留下的秀氣鵝蛋小臉上。
葉薇睞看著面前的淚眼婆娑、惹人憐愛的啞女,用力搖了搖頭:
“奴家覺得你一點也不像她說的,難道是有何誤會…也是,繡娘,你是啞巴,若是有誤會你也口不能言,幼時那會兒應該還不會寫字吧,被大夫人和甄大娘子誤會,倒也不是說不通。”
繡娘吸了吸鼻子,執筆書寫,只是手背顫顫抖抖,筆桿都捏錯了兩回,調整好后:
“怎會如此,怎敢如此。”
娟秀小字的主人似是有些激動,字都歪了不少:
“妾身怎敢傷害檀郎,那年我在榻邊守護檀郎,做刺繡女工,窗外溜入一只背劍白猿,十分頑劣,不僅惹我清靜,又搶繡針刺檀郎臂膀。
“白猿靈敏異常,妾身阻止不了,尋來婆婆與甄嬸,可它又消失不見,落得一陣誤會。
“如此這般,白猿日日潛入,日日刺傷檀郎,妾身日日驅趕不及,婆婆嬸嬸日漸生疑。
“后來一日,我終于能手捏繡針勝它,刺的它哇哇直叫,不敢再傷檀郎,可那日,婆婆與甄嬸依舊將我帶到宗廟,族老作證,革籍賣出…”
葉薇睞啊大嘴巴,無言以對,良久才咽口水道:
“這有這等奇事?這世上還真有通靈白猿?繡娘未免也太冤了…”
葉薇睞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突然發現現在的甄大娘子對她還是太仁慈了,要擱在以前,指不定她也要去跪祖宗牌坊…
繡娘低頭。
她靜若處子。
幼時卻引來一只好動白猿,引來這般禍事。
造化弄人。
而且后來,繡娘隱隱聽師傅與師姐說,宗門能夠找到她,似乎也是因為這只背劍白猿…
這些師門之事,葉薇睞沒問,繡娘自然也不會去講。
氣氛沉默,過了良久,葉薇睞關心安慰了幾句,繡娘勉強淺笑。
“所以繡娘,你會煉氣術?”葉薇睞忽問。
或許是剛剛的交心,讓二女關系近了些。
繡娘輕輕頷首。
葉薇睞欲再問,可繡娘避開了目光,轉而在紙上寫道:
“諸事已過,再說枉然,葉小娘子能否不要告訴檀郎,妾身怕他知道,徒增煩惱,檀郎有大事要做,妾身又豈能給他添憂,況且…妾身處境特殊,難以啟齒。”
葉薇睞沉默了一會兒,垂目道:
“繡娘姐姐告訴奴家,自然是信任奴家…但主為奴綱,不影響主人,奴家可以不講,但若遇必要之事,必須要講,奴家一定會講,但也會提前與你說來。”
“感激不盡。”繡娘驀笑。
旋即,二女又言語了幾句,窗外天色漸明,屋內檀香散去不少。
里屋床榻方向,隱隱傳來男子輾轉翻身的聲響。
“繡娘姐姐且先回,其他事情,奴家來處理。”
葉薇睞柔聲寬慰。
繡娘回首驀望了一眼里屋方向,悄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