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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三、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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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敬失敬。”

  面對身前這個氣宇軒昂年輕縣令的禮貌客氣,袁象山撫須點了點頭,臉色稍緩了些。

  他同樣頗為禮貌的回道:

  “老朽聽說過你,蘇老爺蘇夫人都在老朽面前贊揚過你,大郎前幾日也還夸你來著,說是結識了一位良師益友…不過嘛。”

  袁象山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表現的十分明顯的朝歐陽戎投去了一眼。

  似是給晚輩面子,有些話沒說出來,讓其回去自己悟。

  歐陽戎像是沒發現似的,他臉不紅心不跳的點點頭:

  “不敢當,不敢當,是大郎他們繆贊了,老先生不必完全當真。”

  哪只眼睛看老夫當真了?

  袁象山忍不住多瞧了一眼歐陽戎,直接開口道:

  “有些話,老朽作為老前輩,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歐陽戎聽到這句起手式,轉頭看了眼端坐的袁象山身邊尊師重道彎腰奉茶的蘇大郎。

  后者朝他搖了搖頭,眼神歉意。

  二人交換眼神間,袁象山抿了口茶,潤了下嗓子,繼續板臉道:

  “講了吧,又容易被伱們這些年輕人說是倚老賣老,可不講吧,又是害了你們,我們這些老前輩心里也不暢快,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這些晚輩走彎路吧?”

  歐陽戎正過頭來,朝準備開始吟唱的袁象山誠懇搖頭說:

  “不當講,老先生還是多喝點茶吧,把話多留給課堂的教書育人上。”

  袁象山白眉一皺,老手一揮:

  “沒事,現在大郎正好也在,好好講一講,也算是一次課外的教書育人。”

  老人嘆息一聲:

  “其實若是一般外人,老朽都不愿講的,但既然大郎把你當好友,老朽自然得稍盡一些長輩之責。”

  歐陽戎忍不住插了句話:“其實老先生把我當個外人也沒事,挺好的。”

  蘇大郎勸道:“老師,咱們回去吧…”

  可惜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為什么,這些話絲毫沒打斷袁象山苦口婆心的吟唱:

  “你的事跡,老朽有所耳聞,在神都朝堂,犯顏直諫,觸怒圣上,錚錚鐵骨,南北士林都對你贊不絕口,稱之為良翰真君子。

  “這一點老朽頗為欣賞,雖然可能也有些年輕人意氣行事的沖動在里面,但是這直言諫諍之臣的做派,沒丟你御史臺那些前輩言官們的臉。

  “欸,老朽又想起了當初還在朝堂禮部時,敢言直諫的往事…你還是有些老朽當年的風范的。”

  袁象山輕輕點頭,話鋒一轉,面色嚴肅道:

  “可現在呢,是離京貶官心灰意冷還是什么,是否是有些松懈了,這帶壞大郎的事暫且不提,且說說你的本職工作。

  “你在龍城縣做的事情,那些規模不小的水利工程,老朽在府內都有聽人說過,當時覺得你賑災治水干的還挺好,是在為百姓踏踏實實做事。

  “可是前兩日,老朽出門去書肆購書,你猜如何,老夫一路親眼看見有乞丐百姓沿街乞討,爾等就是這么賑災的?

  “本縣子民的糧食溫飽問題還未處置好,就轉頭治水,急沖沖調集人力物力去修建水利營造,這樣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欸,你身為一縣父母官,怎能如此疏忽?”

  只見“咚咚”兩聲,袁象山拐杖敲地,布滿老人斑的面上是扼腕嘆息之色,他嚴厲警醒了一番。

  水榭偏后方,無聊旁聽的燕六郎本以為只是蘇大郎倒霉攤上了一個倚老賣老的了“明師”,這八旬老爺子也只是在好為人師的瞎嘮叨,可沒想這個袁老先生卻是口出此言。

  不怕你胡說八道,就怕多管閑事,指手畫腳。

  燕六郎心里無語,連忙看向身前的年輕縣令。

  瞧見自家明府此刻背影沉默,籠袖靜立,一言不發。

  燕六郎心中暗道不妙。

  另一邊,蘇大郎瞧見好友的面色,也趕忙轉頭勸道:

  “老師別說了,咱們畢竟是外行,良翰他…”

  袁象山搖頭打斷:

  “可能說的不中聽,但就是實話實說,也是為了他好。”

  老人抬手撫摸長須,望向水榭外的池塘景色,臉色悵然,嘆息一聲:

  “而且前兩日看見那百姓乞討的景象,老朽大有感觸,書肆不愿再去了,半路返回,有感而發作了一篇《哀災民序》的駢文。

  “本來想著用它來教導大郎,讓他研讀,真巧,今日你這個龍城縣令也在,也算是正主了,老朽沒有冒犯父母官的意思,不過是一點陋建而已,你可以參考一下。”

  袁象山撫須說完,轉頭吩咐道:

  “大郎,去把為師那篇《哀災民序》取出來,給縣令一觀,斧正一二。”

  蘇大郎面色為難,沒有動彈。

  一旁的書童收到袁象山的眼神,轉頭去取來了一副卷軸。

  這處聚賢園外的水榭似乎時常作為蘇大郎的講課讀書之地,石桌上擺有筆墨紙硯等墨寶,幾位書童手腳勤快的收拾了下,騰開位置,將卷軸平鋪在水榭中央的石桌上。

  駢文,全篇以雙句為主,講究對仗工整與聲律鏗鏘,修辭上注重藻飾和用典。

  是時下文壇十分流行的一種文體,其實在衛周與離乾之前南北朝就開始盛行至今,甚至歐陽戎當初參加的科舉考試,都需要寫相應的賦文,用于取士。

  水榭內,看見一旁徒兒蘇大郎漲的通紅的臉色,袁象山揮袖,一臉正氣的補了一句:

  “老朽就是個直腸子,有些話不吐不快,但都是為了百姓為了縣衙好,還望縣令大人勿要見怪。”

  “當然不會見怪。”

  從剛剛袁象山提意見起就緘默不語的歐陽戎忽然開口說。

  袁象山表情頗為滿意的點點頭,看了一眼旁邊愣然的蘇大郎,張嘴欲語幾句。

  歐陽戎卻又毫不停歇道:

  “但在下也是個直腸子,有些話同樣不吐不快,但都是為了老前輩好,簡單講兩句,還望老前輩勿要見怪。”

  眾人一愣,袁象山也皺眉,“你想說什么…”

  歐陽戎好奇問:

  “老前輩是多少歲娶妻的?”

  “問這個作何?”

  “老前輩只管回答。”

  “老朽當年十四,家父決定的婚事。”

  “那老前輩二十三四歲時在做什么?”

  袁象山語氣頗為自傲:“哼,老朽已經高中進士,在等待選官,兩年后進入了禮部為官。”

  “等待吏部選官,那二十三四歲時,就是在洛陽士林混唄,偶爾呼朋喚友,知己請客,還能去青樓酒肆尋歡買醉,揮灑筆墨…

  “在下之前在洛陽備考時,看見的進士前輩們都是如此,老前輩也是這樣嗎。”

  “不全一樣,沒你們現在年輕人這么花天酒地…不是,你問這個做什么?”

  歐陽戎淡然問道:

  “那你可知大郎現在多少歲了?”

  “虛歲二十四…”

  袁象山話語頓了下,然而歐陽戎不等他反應,徑直伸手指了指蘇大郎,又指了指他身后的聚賢園書房方向朗聲:

  “煩請老前輩仔細看一看二十四歲早已及冠的大郎現在是什么生活?

  “且不提這次我們出去游玩是否喝什么養生茶。老前輩口口聲聲說為大郎好,卻從來不顧及大郎的境遇。

  “你十四歲就早已婚嫁成家,不愁旺盛精力,二十三四歲時就進士及第,縱享神都芳華,可是大郎呢,正是精力旺盛之際,成日被關在這深宅大院,身前是書山書海,夜里挑燈苦讀,白日功課排滿,年輕黑發面對的卻盡是白首老儒。

  “一個月連半日假期都要被師長強占,老前輩究竟有沒有考慮過大郎的感受?”

  樓臺水榭內,青年的話語鏗鏘有力,一旁的蘇家大郎呆立怔怔,而柱著拐杖的白發老翁臉色愣然,被嗆的有些無言以對,趕忙辯解:

  “老朽是為他好…”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歐陽戎前邁一步,打斷道:

  “也不求老前輩能感同身受,可直接用師長威嚴壓制大郎本性,打著大郎的父母期盼的名義,行那溫室養花之事,是否太過自私了些?!”

  “你…你…老朽沒有…”

  “我什么我,老前輩此前所做所為,哪一點不是這樣,所謂的替在下好替龍城百姓好,也是如此。”

  歐陽戎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前輩剛剛說,此前因為其他人對在下的風評,而對在下心生好感,后來又因為所謂的當街親眼目睹乞丐尋討而對在下失望,甚至還半路回家有感而發寫一篇大作批判…

  “呵,那老前輩當時可有去問過街上乞丐的來歷原由?

  “很顯然,老前輩沒有,老前輩也并不知道這些乞丐其實皆是來自其它的受災縣城!

  “恰恰正是因為同是受災縣的龍城縣百姓過的好,聲名遠揚,才吸引周圍數縣的災民們絡繹不絕的趕來。

  “老前輩也不知道這些每日皆有趕來的災民們,在日落前都會被送去城郊賑災營收容。

  “甚至老前輩連城外究竟有多少座賑災營,這些賑災營每日光是免費派米就消耗了多少糧食,這些統統都不知道,或者說不在意,不關心。

  “老前輩只關心在外面看了一眼就有感而發,回家寫的文章大作是否句式對仗、聲韻和諧。

  “嗯,說什么眼見為實,難道只看見了表象,就該視作現實嗎,那這又與盲人摸象何異,不過是有眼無珠罷了,甚至還不如盲人摸象呢,至少后者還知道親歷親為,只不過以偏概全罷了,而老前輩連偏都偏不到點子。

  “老前輩就是這樣做大郎明師的嗎?”

  歐陽戎輕笑一聲,不知何時起,他已經走到石桌前,邊說邊垂目看完了桌上那篇所謂的《哀災民序》。

  “爾等小輩你…”袁象山柱著拐杖,搖搖晃晃站起,嘴皮子打著顫。

  年輕縣令搖搖頭道:

  “老前輩習慣了有眼無珠,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罔顧事實,侃侃而談,發表長篇大論,在下可不習慣這樣,得反復確認了后,有些話才會講。

  “剛剛不太愿說話想認真辨清某人成色時是如此,現在欣賞老前輩這篇‘有感而發’的大作也是如此。”

  說著,歐陽戎食指朝下,指了指桌上這篇駢文,一臉誠懇,學著某人剛剛的話語道:

  “可能說的不中聽,但就是實話實說,也是為了老前輩好,老前輩這篇文章寫的…不太行,有點失望。”

  他淡淡道:“過于崇尚駢儷,藻繪相飾,文格卑靡,無病呻吟罷了。”

  歐陽戎沒有說錯,仔細看了幾遍后,確實是實事求是的講話。

  這方世界目前還并沒有什么八大家與古文運動,大周文壇流行的這種駢文之風是自南北朝留傳下來的。

  此文體,講求對偶和聲律,由于要遷就句式,容易演變為堆砌辭藻,意少詞多,十分影響內容表達,也就是徒秀文筆,內容空洞…

  此刻水榭內,袁象山被說的百口莫辯,似是有些急了,臉色漲紅的咳嗽。

  “老師息怒…”蘇大郎趕忙上前輕拍老師佝僂的背。

  看著面前這對師徒,又想起今日遇到的事情,歐陽戎腦海中忽然閃過某篇記憶頗深的古文。

  歐陽戎搖搖頭道:

  “老前輩就是用這種文章教導大郎的嗎,那在下不才,也贈大郎一篇文章,就不寫駢文了,寫些言之有物的話,這是曾經某位偶遇的前輩贈我的,改了點,獻丑了。”

  歐陽戎站在桌邊,鋪紙研墨,卷起袖子。

  他隨意捏筆落墨,轉而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一揮而就。

  “寥贈大郎。六郎,阿山,走吧,咱們別再在這里礙某位明師眼睛了。”

  放下筆后,也不等墨水晾干,歐陽戎轉身走出水榭。

  燕六郎、柳阿山等人連忙跟上。

  袁象山見狀,推開攙扶的蘇大郎與書童,跳起身來,此刻也不知為何,竟然身手都顯得有些矯健了,老人追出水榭,用拐杖猛戳歐陽戎的背影方向:

  “豎子別走,氣煞老朽,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歐陽戎頭不回道:

  “還沒懂?意思很簡單,學生是好學生,但老師可不一定是好老師。

  “大郎太尊師重道,老前輩欺負他慣了,但別想欺負到在下頭上,龍城縣的情況說了你也不懂,就不勞煩您指手畫腳了。”

  就在袁老先生氣的直跺腳之際,離水榭不遠處的長廊上,正有一道倩影已經靜立傾聽了許久。

  “小姐,這要不要去勸…”倩影身后,一個包子臉小侍女不禁問道。

  “噓。”蘇裹兒瞇眼瞧著那道挺拔的背影。

  而水榭內,慢了一步的蘇大郎路過石桌時不禁緩緩停步,低頭看著桌上筆墨未干的文章,怔怔呢喃:“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蘇大郎不禁抬頭,此刻與長廊上的妹妹一樣,默默望向那位年輕縣令大步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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