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冷靜啊明府,不能掀桌子啊,掀桌子還怎么玩?對大家都沒好處,都得沒!”
刁縣丞心急如焚,哆哆嗦嗦道。
“沒了他們,就是最大的好處。”
“可是明府您也要沒啊,不按程序調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府怎能和他們換命。”
“我怎么覺得很賺啊?”
“…”刁縣丞無語,“您是七品縣令,是進士探花郎,是咱們大周女帝都記住名字的讀書人,前途不可限量,怎能被他們毀了前程。”
“說完了?”
刁縣丞小心翼翼打量他臉色,試探說:“下官說完了…”
歐陽戎點點頭,抓著劍柄往下壓去,要斬下這“老狗”的頭,嚇的刁縣丞立馬崩潰嚎哭:“還有還有還有…”
“說。”
刁縣丞偏頭擋臉躲著刀鋒,急道:
“若是明府沒了,下一任縣令來了個貪官怎么辦,不僅明府抄家換來的糧銀全得沒,現在城郊的賑災營估計都得被強拆,明府這些日子的心血全都得毀于一旦。
“明府,你是不知道,前面幾任都是只知道撈錢的王八蛋,好不容易來了您這個青天大老爺,還指望著您主持公道呢,一換一簡直太抬舉他們了,可不能就這么簡單的饒了他們…
“所以明府千萬不能沖動,要冷靜!小不忍,則亂大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刁縣丞急的嘴打瓢,一頓搜腸刮肚的解釋后,發現身前男子沒了動靜,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朝上方看去,只見這位年輕縣令也不知是何時起臉色平靜下來,正默默看著他。
“明…府?”
歐陽戎忽說:“滿嘴順口溜,刁大人也要考研啊?”
“…”刁縣丞一愣,考…研是什么?也?
只是還沒等他問,便感到身上徒然一輕。
歐陽戎已經站起身來,低頭安靜的拍了拍衣擺上的灰。
死里逃生的刁縣丞悄悄抹了把汗,剛剛身前男子那眼神是真的可怖,多年以來察言觀色的經驗告訴他,剛剛若是一個沒答好,是真得腦袋搬家啊…話說龍城縣到底是來了個什么神仙縣令,你們外面人管這叫正人君子?
刁縣丞心里罵罵咧咧,小心避開脖子邊那瘆人的劍鋒,爬起身來,又將短劍拔出,茍著腰把短劍雙手遞呈給歐陽戎。
后者瞧了他眼,臉色如常接過,收入鞘中,轉身時丟下一句:
“刁大人確實是跪習慣了,可剛剛有一句話倒是有點理。”
“敢問明府,是哪句話?下官揣摩揣摩,以后可以多說點明府喜歡聽的。”
歐陽戎瞇眼看著正圍過來的秦都尉、小師妹和燕六郎,輕聲:“掀桌子簡直是太便宜他們了…”
“不掀桌子就行,不掀桌子就行…明府高見!”刁縣丞欣慰點頭。
歐陽戎沒瞧他,看了眼黎明前的漆黑夜幕,朗聲道:“秦將軍。”
“末將在!”
“生火起鍋,黍米喂馬,讓將士們天明之前好好吃一頓。”
“遵命!”
秦都尉沒多問,立馬去執行。
刁縣丞聞言,差點兩眼一黑過去,不是說不掀桌子嗎?怎么還聚集兵馬吃“壯行飯”?!
“辛苦一晚了,你們也一起去吃點。”歐陽戎朝同樣臉色困惑的小師妹與燕六郎輕聲道了句,便轉身獨自離開了,沒去解釋。
眼下龍城縣的桌子掀與不掀,是他說了算,柳氏與其它十二家才是跪著要飯的。
某人習慣每日清晨都去城郊的賑災營走一走,然后再回衙署辦公,若是當日沒有公事,那便直接留在城郊處理難民間的事務,多管一管閑事。
即使昨夜發生了那么多事…包括第一次殺人,將一顆人頭利落割下…也不例外。
歐陽戎丟下一句似是掀桌的吩咐后,離開官署,又下意識的走到了城郊賑災營。
賑災營聚攏的都是水患中無家可歸的難民們,眼下的窮人是沒有資格睡懶覺的,而且晚上也沒啥娛樂活動,睡得早,起的早,不是人人都像刁縣丞那樣。
所以每到清晨,寂靜一夜的營地就像忽然復蘇了一般,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歐陽戎以前挺喜歡這種生機盎然。
早晨的市井才是這座縣城最真實的脈搏,而不是淵明樓的琵琶聲樂,高門大戶的紙醉金迷,與龍城縣衙的莊嚴肅穆。
他又在營地門口把嬸娘塞的棗子、麥糖等點心分給路過的臟小孩們,然后去找了一處能曬到晨曦的山丘坐下,其實也是個老地方。
這次,歐陽戎察覺有一伙孩童跟在身后,畏畏縮縮的不敢上前,他像是習慣了,揮揮手主動把他們喊到了身前。
歐陽戎似是沒被昨夜東庫房的變故影響。
他揉了揉僵硬疲倦的臉龐,轉身板臉,佯裝嚴肅道:“先別動,讓我猜猜…好呀,你們是不是又來賄賂本官的?小小年紀就不學好,長大那還得了,不得上天去…”
幾個小些的孩童嚇得縮在年紀大些的孩童身后,后者趕緊紅臉解釋。
歐陽戎假裝皺眉嘆息:“天天來用腌蘿卜投喂本官,欸,群眾里面果然有壞人啊…”
嘴里批判著,年輕縣令的手卻是不閑著,直接把他們送來幾袋腌蘿卜全笑納了,這邊摸摸腦袋,那邊關心了幾句,若不是這些孩子不用讀書,他說不得還得發點作業給他們…不一會兒,歐陽戎放走了小臉拘謹但卻開心的孩童們。
其實這也算是每日慣例了,營地里面那些大娘小娘們自從知道某位俊縣令喜歡吃腌蘿卜后,經常找機會“投喂”。
起初都是她們自己來,后來似是發現這位俊俏縣令臉皮有點薄,每次都被她們包圍逗弄的臉紅訥訥,并且開始走路繞著她們…于是這些娘子們便善解人意,改為讓家中孩童來送了。
歐陽戎其實以前對影視里那種官民魚水情挺無感的,可是后來落在他身上后才發現真香。
只不過今日“強顏歡笑”送走孩子們,他臉色立馬恢復了平靜,獨自坐在山坡上。
這一夜過的…身子有些冷。
不過這時,忽然后方有人怯怯喊了句:“老爺。”
歐陽戎轉頭一瞧,是個熟悉的小身板。
“阿青?你怎么來了。”
額頭刺字的青澀少女還是穿著以往那件舊衣裳,破舊補丁不少,但卻整整齊齊,干干凈凈,被曬得有些健康小麥色的臉蛋也是,這是一種一眼看去干凈如白云的女孩,也只有這個時代尚未被污染的綠水青山才能孕育出這般水靈的女孩了。
“阿…阿青來還老爺衣服…服…”
在他的注視下,小丫頭第一句話說結結巴巴,后面似是鼓起勇氣,抬起小腦袋,那雙很有靈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視著他,脆聲道:
“聽他們說,老爺早上經常來這附近,阿青就來了…不過昨日老爺好像沒來,我等了一上午…不過今日老爺終于來了。”
阿青拘謹上前一步,低著頭,兩手遞上來一件折的整整齊齊的文衫,是上次那次脫衣誤會歐陽戎給她披上的,后來他都忘記這件衣服了,沒想到這小丫頭還親自來一趟。
“昨日中午有個宴會,就沒過來。”歐陽戎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些抱歉,辛苦你了。”
她雙手遞,他也兩手接過,余光瞥見文衫的袖角好像還被繡了點好看刺繡。
歐陽戎默然。
“不辛苦的。”阿青紅了下臉,垂目看著下方兩只鞋,二人一時間有些相顧無言。
然后,這個額頭有“越”字的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小臉有些激動道:
“對了,老爺,伱給的那個神方,我與阿母每日都給阿兄服用,也聽你的話,讓房間通風透氣,裹少些被褥…現在阿兄的病情好了不少,沒以前那么嚇人了…老主持也說阿兄是挺住了,堅持下去有希望痊愈。”
歐陽戎點點頭,強笑了下,“那就好。”其實那日他直接斷言阿山能好,只是為了給阿山他家信心,有時候給人一點“生”的意念很重要。
阿青并不知道歐陽戎不久前經歷的事,也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有多殘酷。
二人一起坐在山坡上,她眼睛亮晶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歐陽戎都答應著。
不過阿青雖然內向但卻也敏感,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看了眼笑容似是疲倦的年輕縣令,主動告辭了,歐陽戎想了想,也沒挽留。
離開前,眼尖的他瞧見小丫頭裙腰上的緞帶,系的好像是他上回的那個蝴蝶結。
手倒是挺巧,記得柳母好像提過,阿青在哪兒做繡工養家…歐陽戎心想。
目送小姑娘的背影離去,他又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安靜看著前方田野里的二十四座賑災營逐步恢復往常的熱鬧,似是在初陽下獲得了新生,歐陽戎覺得他體內同樣也有某種力量在回歸。
也是新生。
“不就是桌下玩臟的嗎,誰不會似的…”某人心頭有了新的計策。
待到初陽曬暖了身子,年輕縣令長身而起,把文衫搭肩上,提著幾袋腌蘿卜,背身走向晨曦中蘇醒的龍城縣。
“不行,正人君子這么久,餓死了,得先咬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