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閉目仰躺床上,他又想起了那個名字聽著格外正經的考研群。
其實剛建群那會兒,確實是為了考研來著,但眾所周知,考研群最后除了考研什么都聊。
起初,是有人學習之余提了嘴游戲——此刻誰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順其自然就聊起了開黑…然后就成了游戲群了,不過這還只是開始。
也不知是哪天,放進來了一個新群友,頭像是戴羽扇綸巾的滑稽笑臉,果然也是個揮斥方遒、什么都敢懂的家伙,很快,就開啟了群鍵政模式;
再后來,‘群版本’又更迭,管理們連考研資料也不發了,凈整些讓考研群友體力精力日益消退、營養嚴重不良的神秘代碼和音頻圖文…于是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夜里,他們默默給群名添了句備注,最后就變成了“某某大學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進)”。
“現在好了,我真成正人君子了。”歐陽戎悲嘆。
前日他爬出地宮后在悲田院外暈倒,又被秀發小和尚他們送回了三慧院靜養,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就這樣斷斷續續臥床了兩日。
總算是把腦海里‘打架’的記憶消化了大半。
關于原身,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壞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可能聽著有點繞。
原身也復姓歐陽,名戎,不過他有字,字良翰。
四歲而孤,體弱多病,母趙氏守節撫孤,撫養至殷,盼子成龍,歐陽良翰也確實爭氣,性情仁孝,名傳鄉里,又勤奮好學,以縣試第一成績,入白鹿洞書院讀書。
衛周久視元年,年僅十八登第,名播江南道;這是衛周乃至離乾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南方進士。
為何提了“衛周”后,又提了個“離乾”。
是因為這當今天下本就是離氏太宗八十年前打下來的,國號為乾。可是大乾第三任皇帝駕崩后,皇太后衛氏臨朝稱制,相續廢掉兩個兒子,親登帝位,廢乾祚于一旦,改國號為周,從長安遷都洛陽,稱“神都”,建立衛周,迄今已八年矣。
而眼下衛周朝堂,暗流涌動,依舊有不少離乾舊臣心系大乾,且女帝老邁,離氏與衛氏的皇嗣之爭進入了快收官的階段…歐陽戎有點理解前日秀發小和尚為何改嘴前朝了。
不過他在消化這段記憶時,是怎么看怎么眼熟…然而細心甄別了下,發現這個朝代和他熟悉的前世大唐與武周還是有很大不同,不只是些關鍵性人物對不上號,最顯著的,便是這方世界似乎有一個叫“練氣士”的小眾群體,從先秦時期便延續下來,全程參與了這近千年的歷史進程。
眼下的大周宮廷與軍隊,聽說就有練氣士存在,好像是各有一條與陰陽家和兵家有關的體系…而聽人說入世最深最龐大的練氣士勢力,讓歐陽戎有些啞然——便是儒釋道三宗,也被稱為三個顯世上宗。聽說海外與名山大川之中還有些隱世的,但入世并不積極,以俠亂禁之事倒也不常聽…
說回原身。
因為是久視元年登科進士中年紀最小的,還相貌俊秀,直接被選為了當年神都洛陽杏園宴上的探花郎,是同年中除新科狀元外最顯眼的之一,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神都花。
不知多少富貴人家想要榜下捉婿,只可惜原身是個正人君子,入洛科舉期間,青樓都未去過一次,也被神都士林戲稱“不近女色”。
若僅僅如此,歐陽良翰至多是神都士林清流中一個新晉的花瓶,真正讓他名滿天下的,是…有事他真上。
在洛陽杏園宴,咱們新科登第的“探花郎”幾口酒下肚,就敢通紅著臉直接當庭上書,勸諫衛氏女帝邊境勿啟戰端、與民生息。
不過也不知道是運氣好呢,還是有貴人替其說話,女帝聞其姓名,不怒反喜,笑吟“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這是大雅中一句詩,也是歐陽良翰在白鹿洞書院的師長給他取字的典故,大致意思是:周邦人民皆歡喜,國有棟粱得安寧。
未想到杏園宴上竟是化險為夷。衛氏女帝納之,贊他為“東南遺珠”,授麟臺正字;上一個得如此殊榮的,還是當朝宰相狄夫子,曾被女帝盛贊“斗南一人”。
然而杏園宴封官后,歐陽良翰還沒走馬上任,一紙家書傳來,母親病逝,于是他二話不說,去職離京,歸鄉丁憂,期間,居喪盡哀,時論稱有乾八十年來,朝官中居喪最嚴謹者。
于是歐陽良翰至純至孝之名大躁,母慈子孝的事跡也廣為流傳,整的和當世二十四孝差不多,連朝廷都破格追封其母為敕命夫人,立坊嘉彰…
這一番機遇,按理說接下來回京后應該是平‘躺’青云了,然而被全天下認證的“正人君子”名號哪是這么容易就出爐的。
原身丁母憂結束后,回京剛上任,就再一次冒死直諫。
這一回他把矛頭指向了朝中貴盛無比、恩寵逾制的長樂公主,揭她大肆置業與民爭利、還宴飲聚會廣樹黨羽。
長樂公主是女帝幼女,在離乾皇子們被鐵血老媽屠戮的沒剩幾人的情況下,還能蹦蹦跳跳活得好好的,自然是備受衛氏女帝寵愛。
女帝薄怒,當庭罷去歐陽良翰官職,廷杖五十,若不是有白鹿洞書院一脈的朝野老臣勸說,差點要被賜罪下獄。
爾后不久,似是礙于神都士林輿論有沸騰之勢,原身忽被重新起復,并升官;不過卻是明升暗貶,踢出了神都,趕去了天下十道之一江南道的江洲地界,做了個偏遠的龍城縣令。
這遠離繁華洛陽的正七品龍城令,哪里有“送春唯有酒,銷日不過棋”的正九品下麟臺正字清貴?
但經此一事,‘歐陽良翰’這四字已與正人君子掛鉤,名揚天下,南北士林清流無不贊譽有加,頌稱“良翰真君子”。
然而大致消化完這些記憶碎片的歐陽戎,卻是嘆了口氣。
閉目躺床上的他,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自罵:
“好小子,屬實是腦袋拎不清的典范了,這波虧麻了都,除了點虛名之外,里子輸的只剩褲衩了,不對,還有這張官方認證的探花帥臉搶不走…不過被人當了刀子使都猶不自知,還是一把用完就丟,背后之人怕粘手的刀子。
“那衛家女帝牝雞司晨,立國不正,這大周朝看似繁花似錦,實則烈火烹油。離乾皇族的人心未失,就算現在慫的一批,沒幾個宗室了,但民心大勢都還在。
“朝堂內外估摸著有不少同情懷念之人,立國時從龍的關隴門閥也還根深蒂固,特別是傳統的文臣守舊勢力,離乾養士七十年,這些,哪里是說斷就斷的,說不得你的恩師還有白鹿洞書院出身的大佬們也是背后默默站隊的保乾派,盼著女帝還政離氏呢,再從一波龍…結果你倒好。
“欸,人家長樂公主再怎么蠻橫矜傲她都姓離,說不得這些年剩余那幾根離氏苗子都是靠她打掩護、茍著發育的呢,大方向上是和保乾派站一起的,你和她較什么勁?直接被…衛氏當了把快刀,而且人家后面保你了嗎?也就靠著虛名和書院出身,但說不得朝堂上曾幫你鋪路的諸公,現在看你像看傻子一樣…
“下面那些士林清流們本就是沽名釣譽看戲的樂子人,他們給的虛名有錘子用,而且伱信不信,把你貶到龍城縣來治水患,也可能是個坑,吃準了你是個花瓶,一旦大水治不好,僅剩這點虛名也沒了…
“算了不說了,這些人全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歐陽戎睜開眼,盯著床簾自語:“只是我一個潛水鍵政的,都懂得的道理,虧你還是個進士,這點嗅覺都沒有,光會讀書考試對吧?
“…什么,你說你其實也猜到了些,但還是第二天一早就上書了?朝中諸公一言不發,而你看到了就不能不說,你當時上殿前讓老仆把棺材都備好了?”
床榻間安靜了會兒。
“行,難怪比我有出息,就是稍微有點廢命。”
歐陽戎嘆氣起床,披衣走到了床旁的臉盆前。
他看了眼小軒窗外的遠山:“這把高端局。”
然后低頭看了看水盆里的消瘦臉龐,有一說一,確實有點像胡歌,還是仙劍一的,就是不知道額頭這傷口以后會不會留點疤…
算了,適當給別人一點生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功德?
每天一個積累功德的小技巧,歐陽戎笑了笑,心情似乎也沒那么糟糕了,說不得哪天功德攢夠了佛祖就送他回家了呢,是不是。
“原身和我幾乎一模一樣,是平行時空前世今生的我嗎,這么看來,老子讀書這一塊其實還是很有潛力挖的啊,只要不背他娘的單詞…”
忽然,歐陽戎洗水的手立馬抽出,來不及擦,動如脫兔的躥回了被窩里,重新躺好,閉目裝作有節奏的呼吸。
外面由遠到近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前兩天,其實有各路人馬過來看他,有龍城的縣丞、縣尉、主簿,也有本縣的鄉賢士紳名流,不過他因“昏迷”都沒去見。
有些事,歐陽戎現在還沒完全想好,暫時不想見這些假關心的狐貍們。
外面的人還未至,歐陽戎就聽到了廊間兩道爭論聲,其中一道頗熟悉,另一道陌生。
“別攔著小爺,你們把明府怎么了,為何不讓我見?是不是又是在做那種吊著病人一口命,‘細水長流’的勾當?!”
“小燕捕爺,這可不能胡亂開玩笑,你也是龍城縣人,咱們東林寺怎么可能干這種路邊野醫的勾當!”秀發似是被嚇一跳。
“哼,最好沒有,小爺告訴你們,明府可是咱們大周皇帝欽點的登科進士,若是在你們寺里有個意外…你們等著下半輩子老少全上去建塔吧。”
“欸,捕爺說笑了,縣爺一看就是浩然正氣側漏之人,以后八成是要入文廟陪祀至圣先師的,福星高照,怎么可能有事。”秀發嘆了口氣,“…修塔,咱們寺真不能再建塔了,都莫名其妙塌好幾座了。”
“就知道你們寺缺德。”叫小燕捕爺的那人有些氣急,“那為何不讓我見明府?”
“我們主持說了,縣爺是神乏勞心,要靜養。”
“還靜養呢,都快三天了還沒醒!你們之前還騙我說頂多兩天就好,我信你們邪了!”
“這…小僧也不知道啊,奇怪,大白天的怎么還沒醒呢縣爺,每回飯點都是起來吃的啊。”
“滾開!”
“哎喲疼,捕爺,捕爺,不能踢啊,咱們龍城老話說一勿打和尚,二勿打黃瘦,小僧兩個都占,哎呀別打了,別打方外之人啊,是要扣功德的…”
“老子方你個頭!”
“…”秀發。
吱呀——
歐陽戎聽見房門從外面推開撞開的聲音。
“明府!”
閉目的歐陽戎感覺到身邊一陣急風拂來,人已至。
這人應該叫燕無恤,是龍城縣尉之子,和歐陽戎類似,剛代替他爹在衙門當捕賊尉不久,也就是捕快頭子。
不過雖然瞧著有些咋咋呼呼的,但卻是挺盡職盡責,那日歐陽戎失足落水就是他與幾個伙夫一起撲下水救的。另外,“明府”好像是對縣令的尊稱…
歐陽戎腦海閃過些印象,同時感覺手臂被人推了幾下,他繼續閉目裝睡,放松呼吸。
床前之人似是盯了他好一會兒,然后…忽然“琤”的一聲,猛然拔刀暴起。
我靠!無了…歐陽戎呼吸窒住,此刻他腦海里只被一個念頭占據:
是長樂公主?還是衛氏派來補刀的?有必要做得這么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