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朝廷每年催辦稅糧軍需時,縣里只需把命令下達給當值的里長,然后里長就會領著十個當值的甲首,各自去督辦本里稅糧。”
“此外,里長、甲首還負責排解鄰里糾紛、兄弟爭產,聯保防盜等鄉務。”劉伯溫緩緩道:“這些事呢,本來都是有各鄉各村的鄉紳鄉賢,憑著威望來主持。這就是千百年來,皇權不下縣,縣下的權力盡操之鄉紳之手。這是從前誰也破解不了的格局。”
朱楨點點頭,所這縣官要想坐穩位子,就得自覺的尊重鄉紳,不然保準稅,稅收不來;案子,案子破不了;就連修個水利,都湊不起人手。
而鄉紳,其實對百姓是最狠的…
“但你那天才爹,卻想出了破局之法。”劉伯溫贊嘆道:“他要讓富有的糧戶輪流擔任里長和甲首。這樣人人都有機會當土皇帝,土皇帝也就不值錢了。”
“而且通過里甲制,把那些體量龐大的家族給分割開來,每一里、每一甲的利益各不相同,再想讓他們抱團可就難了。這就是里甲制的毒辣之處!”
“我爹的算盤,還真是打得妙啊。”朱楨也聽明白了。“是,咱也沒本事皇權下鄉。那咱就在鄉里搞推恩令——把鄉紳的權力分割切碎,分散給更多人,這樣就沒有能稱王稱霸的土皇帝了!”
“沒錯,真是太妙了。”劉伯溫攏須頷首道:“可是那些稱王稱霸慣了的土皇帝,就甘心拱手讓出權力嗎?更何況他們還要被清丈田畝,本來可以仗著權力少交稅,現在卻要多交稅。”
“那肯定是百般不愿的。”朱楨輕聲道。
“所以啊,這件事官府不高興,鄉紳很生氣,地主也叫苦。”劉伯溫看著劉璉道:
“你想想得有多難推進?有多少明槍暗箭等著你!伱不能光看著那身緋袍的光彩,不想想這背后要多少人流血!弄不好還有你自己的血!”
“爹…”劉璉卻一臉倔強道:“你說的都對,唯獨一件事不對——兒子不貪圖那件緋袍!”
“那你是?”
“我馬上就三十而立了!”便聽劉璉語氣鄭重道:
“父親從小就教導我,讀書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為生民立命!這些千難萬險的事情,三十歲的時候不去做,什么年紀去做?”
“如果你不是劉基的兒子,我隨你去!”劉伯溫提高聲調。
“爹,你的兒子就得一輩子在你的羽翼下?”劉璉也提高聲調。“就得落個一事無成,虎父犬子的名聲?”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氣死我你!”劉伯溫氣得咳嗽起來。
劉璉趕緊上前給父親撫背,嘴上卻還不停道:“爹,這又不是上戰場,只是去做官而已。我不貪不枉,最多功敗垂成,不至于身敗名裂的。”
“你想的太簡單了!”劉基拍著桌子道:“此去江西,跟戰場一樣兇險!”
“那我更不能當逃兵了!”劉璉看著溫吞吞的,卻倔強的一匹。“知道有危險就退縮,那不就是懦夫么?”
“唉,你看著辦吧…”就像朱老板再能,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兒子;以劉伯溫之能,也奈何不了劉璉。
“多謝爹成全…”劉璉趕緊給父親磕頭。“兒子一定不給爹丟臉的!”
“唉…”劉伯溫又長嘆一聲。
“這樣吧,本王派一小旗保護師兄,師父不就不用擔心了?”朱楨開口道。
他已經有兩護衛兵馬了,說話底氣也足了。
“走到哪都有軍隊保護?那像什么樣子。”劉璉卻堅決不同意道:“多謝師弟,但堂堂三品參政,本來就配備護衛的。”
“至少派兩個人跟著你吧?他們不穿軍裝,就扮成你的長隨,”朱楨堅持道:“地方上派給你的護衛,總不那么讓人放心。”
“師弟,你怎么這在意我?”劉璉狐疑的看著他道:“不會是對小女有意思是吧?那也沒必要討好我。你的婚事,都是皇上說了算的,你還是討好你爹去吧。”
“本王沒有…”朱楨登時扭捏道:“本王就是單純的關心師兄。”
“多謝師弟,是師兄多心了。”劉璉歉意的拱拱手,最后還是拗不過老六,勉強同意了。
劉基的臉色,這才好看了點兒。
待劉璉心滿意足出去,書房中便只剩下師徒倆。
“師父,你真的很擔心師兄?”朱楨輕聲問道。
“廢話。”劉伯溫此時臉上的神情,跟尋常老人別無二致。“做父母的心情是一樣的。”
定知此別必零落,不及相隨同死生…
“那我跟父皇說說去吧。”朱楨便道:“讓師兄還是留在京里吧。”
“不必了。”劉伯溫卻緩緩搖頭道:“他已經三十而立,我這個當父親的,只盡力能勸他回心轉意。但他一旦做出決定,老夫也只能由他去了…”
“好吧。”朱楨點點頭,他爹就不這樣,甭管哥幾個多大,不聽話就揍,揍到聽話為止。
“不說他了。”劉伯溫又嘆了口氣道:“你的高麗之行,可還順利?”
“還行。”朱楨點點頭,將高麗的事情,再次講給老劉知道。
“嗯,你的安排還算精妙。”劉伯溫聽了,頷首道:“等朝廷騰出手來,收拾了納哈出,他們就徹底老實了。”
“嗯。這個國家的君臣,喜歡夜郎自大,沒見識過我們的厲害前,總以為自己天下無敵。”朱楨深以為然道:“所以未來,必須向他們展示下實力,也算殺猴儆雞吧。”
“不過就算設立了布政使司,也沒法真正郡縣高麗吧?”劉伯溫道:“那里天高地遠,百姓也習慣了自成一國,朝廷直轄的成本太高了。”
“是,高麗太貧弱了。就那點兒賦稅,每年光平叛、賑災都不夠,怕是連官僚體系都得國內養。”朱楨深以為然道:
“雖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但在國家大事上,不算經濟賬是不行的。一件事情就算短期虧本,長期也必須收大于支,這件事才能去做,才能堅持做下去。”
頓一下,他又道:“所以郡縣高麗怕是難以持久,不過我們可以在日后,把高麗王換成朱姓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