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亂世,淮西是重災區,飯都吃不上,更別說讀書了。
所以跟朱元璋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長、汪廣洋這種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識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東黨就不一樣了。浙江富庶,文教興盛,讀書人本來就多。加之朱元璋占據應天,成為一方諸侯后,才開始重禮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標知道,這些所謂名士其實骨子里是瞧不起農民軍的。只是端著朱老板的飯碗,不敢表露出來。但對劉福通、韓林兒、陳友諒這些人,那就不客氣了,一口一個‘妖人’、‘賊寇’,極盡鄙夷之能事。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總該知道,父皇接他來應天,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朱標愈發不解,問道:
“最后當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了去了!”朱元璋斷然道。
“兒子愚魯。”
“沒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來才回過味來的。”朱元璋先安慰兒子一句,然后咬牙徹齒吐出兩個字來:
“法統!”
“哦。”朱標一下就明白了。
因為小明王韓林兒號稱是宋徽宗的九世孫,建國號為宋,奉的是南宋正統。
如果朱元璋接受韓林兒的禪讓,就意味著大明繼承了宋的法統。那滅宋的元朝就只能是偽朝了。
對跟著朱元璋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來說,確實區別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當的都是明朝的官。
但對浙東一黨來說,區別就大多了。
他們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過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當過官,或者至少家里當過元朝的官…總之與元朝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果元朝被定為偽朝,那么他們前半生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將成為無法洗白的黑歷史。
就算單純為了自己的名譽,他們也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且‘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要是被打上偽朝前官員的恥辱印記,非但會絕了他們在大明的前程,還會害他們日夜擔心被清算!
所以他們鋌而走險,干掉了小明王,嫁禍給朱元璋。
讓朱老板沒法再繼承韓宋的法統,只能捏著鼻子承認元朝的合法性了…
那可是害死他全家的元朝啊!就想想老朱有多憋屈吧…
雖然只是父皇的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全部真相。卻已經把朱標駭得冷汗津津,小臉煞白了。
“咱著了他們的道,過了好幾年才想明白,可惜為時已晚。只是原先一直以為,這事兒是那楊憲主使,跟劉先生沒關系!”朱元璋恨聲道:
“但現在想來,怕是咱一廂情愿了。劉伯溫是楊憲的老師、恩主,還是浙東一黨的領袖,他是豆腐落在灰堆里——洗不干凈的。”
“也不能只聽胡相一面之詞。”朱標忙勸道:“父親和劉先生相知多年,當知他光明磊落,不履邪徑。他這種人與父皇意見相左,只會掛冠而去,絕對不會背著父皇,干那種險惡勾當的!”
“你老子要是像你這么善良,早就讓人家吃的骨頭都不剩了。”朱元璋哼一聲,但終究還是打消了,直接把劉伯溫抓起來審問的念頭。
“行吧,先不動劉先生,等問了小廖再說。”略一尋思,他吩咐太子道:“讓御史臺和大理寺也一起復查那個私鹽案。你親自督辦,務必小心,不要被中書省糊弄了。”
“是,父皇。”朱標趕緊領旨。
“唉!當初就不該聽劉基的話。要是沒解散檢校的話,哪用這么麻煩?”朱元璋說完一陣郁悶,總覺著自己又被老劉坑了。
他忽然覺得,應該效仿北宋的皇城司,搞一個只服務于自己的特務組織,這樣才不會總是被下面人蒙蔽。
不過茲事體大,因為公卿百官,無論文武、不分立場,都十分抗拒特務政治。之前的檢校,就是被他們利用建國這個版本大更新機會,給合力做掉了。
“什么‘刑人于世,以明大公’?狗屁的新朝雅政!就是想把咱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好方便他們在外頭胡作非為!”朱元璋憤憤的嘟囔道。
“爹!法者,天子與天下公共也,如此方可為萬世之基。恁也不能為了方便,就帶頭亂了法度啊!”朱標察覺到了危險的苗頭,趕忙勸諫道。
“你緊張個屁啊?你都不支持的事兒,咱弄得成嗎?!”朱元璋郁悶的瞪太子一眼,知道這事兒急不得,還得從長計議。
太子卻以為,父皇知難而退了,趕忙賠笑哄道:“爹,你哪兒癢?兒子給你好好撓撓。”
“咱不癢,咱現在光刺撓了!回去歇著吧你。”朱元璋朝太子揮下手,面無表情返回了御案,晚飯前他還能再批一摞奏章。
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都用瘋狂工作來調節。
坐定后,卻見太子腆著臉跟了過來。
“還有什么事?”朱元璋喝口茶,沒好氣問道。
“爹,定妃娘娘好像已經松口了吧?”太子走到他身后,給朱元璋撓背道:“恁看充妃娘娘那邊,是不是…”
“你消息倒是靈通。”朱元璋頓時享受的微微閉眼。他絲毫覺得太子過問后宮之事,有什么不妥。“再往下點兒,左邊…是老六告訴你的?”
“那可不,今早上學路上,他跟我說,前日去長陽宮跪哭了許久,才哭得定妃娘娘心軟,答應跟父皇說說呢。”
“嗯,往左,對對,用力…”朱元璋鼻音濃重的哼道:“倒沒看出來,那小憨憨還有顆孝心呢,總算不是一無是處。”
“父皇別瞧不起人,小六只是晚熟,他這陣子長大了,懂事兒太多了。”朱標忙替朱楨加分道。
“睜著眼說瞎話,前幾天才剛掉水里,昨兒又把老七嚇尿了褲子,他像個懂事兒的樣嗎?”朱元璋卻沒那么好糊弄,笑罵道:“正準備倒出空來,好好修理修理他呢。”
“這…”朱標一時語塞,笑嘻嘻轉回話題道:“那些事兒先放一邊,快寫吧,小六那邊還等著呢。”
“什么?”朱元璋揣著明白裝糊涂。
“赦免手諭啊。”朱標急道:“爹,恁得說話算話啊!”
“急赤白臉的。你爹還能賴賬不成?”朱元璋虛給兒子一拳,又一指桌上那本龍紋緣邊的硬黃紙的折頁道:
“早就寫好了,你著急就拿…”
‘去’字還沒說出口,朱標已經從他衣領內抽出手,捧起了那道上諭,展開一看,大喜過望。
“兒臣替六弟多謝圣恩,兒臣告退了。”
說完便捧著上諭,一溜煙跑了。
“別急,沒撓完呢…”看著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還沒解癢的朱元璋一臉無奈。
只好罵罵咧咧拿起御案上的黃玉如意,一邊給自己撓癢,一邊批閱起奏章來。
為了避免被窺伺上意,他批奏折的時候,是不許太監宮人靠近的…
大本堂,放學時間。
朱楨剛和兩個哥哥走出文華門,便碰見了氣還沒喘勻的太子哥哥。
“老,老六…”朱標一邊喘息,一邊晃了晃手中的黃紙折頁。
“大哥,這是…”朱楨也激動了,少年的眼淚撲撲簌簌流下來。
隨著靈魂徹底融合,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將胡充妃當成自己的母親了。
“是,就是你想要的那個!”朱標笑著將上諭遞給朱楨。
“我看看,我看看!”卻被朱棣一把奪過來,展開一看,哈哈大笑道:“太好了老六,你母妃可以回宮了!”
說完,一把拉住朱楨的手,拽著他往內安樂堂跑去。
他人高腿長,步履如飛,朱楨那小短腿哪能跟得上,沒幾步就被拽的踉踉蹌蹌。
朱棣索性伸手一撈,直接把他背起來跑。
朱楨也很懵,四哥怎么比自己這個親兒子還激動?
大哥和五哥卻一點不意外,朱標看著朱棣的目光,還充滿了憐惜。
朱橚更是紅了眼眶,忙看向紫紅色的絢麗晚霞,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心中,響起了白樂天的那首詩: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
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