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下關碼頭。
李景隆看著眼前縱橫交錯的內河方底帆船的桅桿,和那些在碼頭上忙碌的搬運工人,雖然只是離開了短短幾個月,心中卻不禁升起了許多感嘆。
許久不見,也不知道姜星火怎么樣了。
而船上日本使團的今川了俊、雪舞櫻等人,雖然只抵達了南京短短一段時間,但通過碼頭一角,他們已經見識到這座城市繁華的一面,而且還能親身體驗到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氛。
雪舞櫻站在船上眺望岸邊遠處高大的煙囪、密集的房屋以及東方那連綿起伏的鐘山,不由感慨萬千:“想不到世界上居然真的會有如此繁華之地!”
李景隆的嘴角掛著矜持的笑容,心中卻暗自鄙夷,日本蠻夷的公主,也就是這個見識了。
不過倒也不怪他們,畢竟現在的日本跟大明比起來,確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景隆左等右等,船都要通過狹窄的航道進入碼頭了,卻始終沒有看到迎接他的隊伍,不禁心中暗自生疑。
李景隆可是記得很清楚,朱高燧明確地告訴他,朱棣在鎮遠侯顧成來聽的那節課的最后,親口說過‘朕會親自去南京碼頭迎接載譽而歸的曹國公’,而且,只要他圓滿完成出使日本的任務,過去跟朱棣的種種芥蒂,朱棣都將一筆勾銷。
“莫不是走錯碼頭了?”
李景隆眼看著碼頭上并無人迎接他,腦海里竟是閃現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南京確實還有幾個碼頭,譬如北面他剛剛經過的燕子磯碼頭,但那里已經成了軍用的碼頭,除此之外,南面在雨花臺西南方向臨江也有一個小碼頭,喚名三山磯碼頭。
但無論如何,堂堂百官之首的曹國公載譽歸國,也不可能讓他去三山磯碼頭登陸吧?
可眼前下關碼頭沒人迎接,卻委實有些詭異了點。
“阿大,你去帶人看看怎么回事。”
李景隆不想在今川了俊面前丟臉,他沉住了氣,仿若無事般淡然地吩咐曹阿大。
曹阿大帶著幾名家丁家將,放下小舟上了岸。
李景隆抓著圍欄等了片刻,才看到曹阿大氣喘吁吁地帶著一紙邸報似的東西飛奔回來。
爬上了船只,曹阿大顧不得抹去額頭的汗水,連聲說道。
“家主,有、有人迎接的,禮部的右侍郎宋禮帶著一些勛貴在碼頭迎接今、今天是個大日子,陛下確實有事情,與很多重、重臣都出席了。”
“宋禮?”
李景隆皺了皺眉,他對此人的印象,還是以前的刑部員外郎,屬于中級官僚,怎么短短大半年不見,就一躍而升禮部右侍郎了?
看來朝中的局勢,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今川了俊等人沒有說話,但是好奇的探尋眼神卻顯露無疑。
很顯然,他們知道李景隆在朝中獨一無二的地位,也明白今日沒有重要人物來迎接很不正常。
“什么事情?”
本來就胖的曹阿大經歷了日本之旅,更是胖的跟個熱氣球一樣,剛才強撐著一口氣說完,此時已經是累的半個字都說不出了,只能把手里的《明報》遞給了李景隆。
李景隆劈手奪過印刷粗劣的報紙,自動跳過了國債發售、、等版塊,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南孔的家主被錦衣衛關在了詔獄里,設下了‘王霸義利古今’三座擂臺,要理學界的大儒前來挑戰.在任的文官不許休沐,這么說,陛下是帶著近臣和勛貴武臣去觀看了?”
可是,辯論的人里并沒有姜星火,姜星火卻是說好了一定會來接他的。
與此同時,暴昭剛剛離去的廢棄大宅。
兩隊錦衣衛從左右街角悄無聲息地出現,前排的錦衣衛舉著藤牌提著刀,緩緩靠近了大門,而后排的錦衣衛則舉起了軍用鋼弩。
鋒銳的箭矢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寒芒,錦衣衛的弩手們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大門,他們是奉旨行事,只要是里面的人,都可以將其當場射殺。
“指揮使,根據線報,目標就在里面。”
曹松來到紀綱的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曹松的身后,一個男子被堵著嘴巴挾持著,赫然就是剛才在暴昭身旁叫嚷著“愿隨暴公赴湯蹈火”的那位。
紀綱點了點頭:“宅子后面和側面的隊伍都到了嗎?”
“都到齊了。”
紀綱重重地一揮手,曹松吹響了哨子。
前排的錦衣衛們撞開大門,還不待煙塵散去。
“第一排,放!”
隨著百戶的命令,第一排的錦衣衛弩手扣動了機括。
“嗖、嗖”
數十支利箭如雨點般朝著大門后面的空地飛射過去,然而卻并沒有任何慘叫聲傳來。
幾乎是差不多的時間,其他方向數隊錦衣衛或翻墻、或破門,涌入了這座廢棄的大宅。
紀綱撲了個空。
“怎么回事?”
指望畢其功于一役在永樂帝面前露個大臉的紀綱,暴怒地一手揪著叛變的建文余孽的衣領,另一手上的繡春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頸右側大動脈上。
那中年文人汗毛倒豎,既不敢掙扎怕自己割了自己的血管,又不敢不說話,只能“嗚嗚”地叫著,用希冀的目光看著紀綱。
曹松摘下了他嘴里塞的那團松江棉,那人小口喘息著,連忙說道:“紀指揮使!你聽我說!暴逆剛才就在這里!我離開了馬上來找您的!就這么一個折返的工夫!他沒跑遠,你接著搜!肯定能搜到!”
紀綱揮了揮手。
那人被拖下去前還在不停地喊著:“紀指揮使,伱信我!你信我啊!”
大約是嫌他聒噪,曹松疾走兩步,又把那團松江棉塞回了他的嘴巴里。
“指揮使。”
就在這時,有個小旗面色凝重地從房間里出來,手上拿著一張信封。
上面赫然寫著——紀指揮使親啟。
紀綱剛接過信封,卻又覺得不妥,避開了幾步,讓另一個手下拆開,錦衣衛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里面的信紙沒有涂毒,只有短短的幾句話。
“不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看著最后的“暴昭之印”,紀綱面色大變。
“得趕緊回去。”
曹松接過信紙匆匆瀏覽,作為特務世家出身,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判斷,他攔住了紀綱:“指揮使,快馬去詔獄報信也來不及了。”
“那怎么辦?通訊煙花說不明白什么意思。”
“用海東青!錦衣衛不是新配了大寧那邊馴養的海東青嗎?”
紀綱猛地一拍腦門。
“對對對,你不提我都把這茬忘了。”
紀綱一邊喚人,一邊匆匆寫下一張字條。
不多時,一名跟在隊伍后面專門負責馴隼通訊的大寧系邊軍出身的錦衣衛,就帶著一只神俊的海東青來到了此地,他把紀綱的紙條塞到了綁在隼腿上,用特殊的溝通方式告知了海東青此行目的地的方位。
這種通訊方式,目前只能固定降落在城中的幾處要害所在,其他地方,還做不到隨處降落。
但由于詔獄作為重要地點,里面同樣有訓練好的降落地,所以只要海東青到了詔獄,里面的馴隼人員就能飛速告訴詔獄外面的永樂帝等人。
不遠處的茶樓二層,喬裝打扮后的暴昭,正在憑欄飲茶。
他看著“撲棱棱”飛上天穹的海東青,神色莫名。
暴昭身邊已經換了一批人,全是模樣精悍的壯士。
“果然有叛徒!”
旁邊的人操著河北口音,咬牙切齒地說道。
暴昭把玩著手里的茶杯,笑了笑:
“一群想當然之輩,我早就料到他們不可靠,正好將計就計。”
擂臺之上。
處于擂臺西側的卓敬望著隱藏在云層中的初升朝陽,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汪與立為第一次出手所選擇的“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的這句話,非常的巧妙。
顯然對方出山后,是對當下學術界的種種思潮和爭論,有著起碼的了解的。
因為這句話并非出自孔孟,而是出自荀子,頗有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你們變法派的大儒們不是主張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里面嗎?那好,我開頭就用荀子對于義利的觀點來反駁你們。
能駁回來你們心里也得堵挺慌,因為你們否定了自己人為抬高的荀子的觀點;要是駁不回來,那好,我就直接就贏了。
事實上,這句話正是荀子的義利觀核心之所在,出自《荀子·大略》。
原文是:
“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
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士不通貨財。”
意思就是義和利是人必有的兩面,堯舜也不能讓百姓不去追逐利益,但能讓他們追逐的利益不戰勝道義,桀紂則反之,所以說“義”能戰勝“利”就是治世,反之亦然。因此,天子不應當在意財物多少,諸侯不應該談論利害.
荀子大部分思想是符合變法的,但這條被單撿出來,那就是汪與立在拿荀子來赤果果地打變法派的臉。
不過,卓敬是何許人也,作為大明第一才子一代目,他可謂是遍覽群經,很快就找出了應對之術。
你不是拿荀子來說事嗎?好,那我直接拿“北宋五子”說事。
論斷章取義,單獨拿出對方所傾向的先哲的某一條話語來辯駁,誰不會呢?
卓敬淡然開口道: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此言自有解法,不需我來解釋,先賢早有定論。”
“橫渠先生有言,利之于民,則可謂利。利于身、利于國,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猶言美之為美。利誠難言,不可一概而論故為政者,在乎足民,使無所不足,不見可欲,而盜必息矣。”
這句話出自“北宋五子”之一的張載,意思是利對于百姓來說是利,但是對于士大夫和國家來說,都不叫做利,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所以說當政的人,只要恰當地滿足百姓的欲望和利益需求,那么就不會存在社會混亂的現象。
用來解答汪與立的問題,就是說“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這個說法是不對的,最起碼來說是太過于絕對了,如果二者基本相等,不需要誰戰勝誰,那么就不會出現亂世。而且對于百姓、士大夫、國家這三個群體來說,同樣是“利”,但含義不同。
這里面需要額外提一句張載說這句話的時代背景,畢竟哲學觀念都是隨著時代的而進步的,如果不提具體的時代背景就拿北宋的人說的話跟春秋戰國時期的人說的話進行對比,那就等同于刻舟求劍,是毫無意義的。
北宋時期,商品經濟高速的同時,三冗問題愈發嚴重,社會問題和外部壓力造成了我鐵血大宋急需大筆錢財來養數以百萬計基本毫無用處的廂軍和官員,并且向每一個鄰國支付每年不斷增加的歲幣。
簡單的來說,就是搞錢的壓力太大了,所以得先修改一下傳統的道統理論,畢竟要是大家天天言義不言利,恥于搞錢,搞錢不道德,那怎么過日子呢?義是沒法當錢花的。
所以北宋時期的“義利之辨”開始了,張載作為關學掌門人,屁股站在了搞錢的這一方,也就有了剛才的那番話。
回到正題,卓敬以“北宋五子”的話語來回敬汪與立,從立題到立意,可謂是無懈可擊。
而且雖然理學通常主張“古人勝今人”,但荀子這個教出了韓非、李斯兩個徒弟的古人,在儒家體系里顯然是有點特別的,所以汪與立也不好說荀子就比理學創始人之一、孔孟道統傳人的張載更對,否則《明報》斷章取義一下,明天頭版頭條就成了 ——“金華學派掌門人師道先生認為荀子遠勝孔孟”。
聽著臺下的一片喝彩之聲,汪與立聞言面色不變,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本來就沒指望靠著剛才的出招直接秒殺卓敬這種級別的大儒,若是卓敬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或者沒有相對完美的解法,其實才是怪事。
畢竟,義利觀是儒學的核心命題,都被各個學派在上千年的時間里吵爛了,說句夸張的比喻,正反雙方辯手的答案若是寫在紙上,怕是比鵝湖里的水都沉。
他靜靜地等待著卓敬的回合發起。
卓敬看著跪坐在當面的汪與立,輕輕開口說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
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為不可言?
言而不以禮,是貪與淫,罪矣;不貪不淫而曰不可言,反人之情矣。
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
吾幸蒙太祖高皇帝拔擢,躋身于廟堂迄今已有十五年矣。
太祖高皇帝曾與吾言:食不足,心不常,雖有禮義,民不可得而教也。
今鄉里愁嘆之聲尚猶未息,百姓常有凍餓之虞,豈非太祖高皇帝未曾施仁義于天下乎?”
卓敬的反擊,是在說利和欲都是正常該談論的,光說利和欲,而不以禮規范,那么其實是違反人之常情的,所以孟子說“何必曰利”是過激的。
而下半段則是拿親身經歷舉例,老朱跟卓敬說過,“老百姓沒吃的,就算有禮義也白扯,教化不了”。
嗯,看得出來,這句話確實是老朱能說得出口的,畢竟他是有切身經歷的,一家人基本都被餓死了,自己也差點餓死,餓死的時候,禮義確實沒法當飯吃,所以老朱樸素的治國理念里,對于這一點看的很清楚,反復地給身邊的近臣提及,屬實是好心。
然后卓敬又問,如今百姓經常受凍挨餓,嘆息聲從未停息,難道是老朱沒有給天下施仁義嗎?
話里話外拿老朱來當擋箭牌,可謂是跟鐵鉉在濟南拿老朱的牌位來阻止朱棣攻城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這也確實是老朱一貫的治國理念。
此言一出,汪與立頓時臉上一黑,心頭暗道好一個無恥小人,我枉當你是君子。
這怎么反駁?難道要說老朱是錯的?命不要了?
朱棣自己說老朱錯了不要緊,可你一個外人要敢當著朱棣的面這么說,我看你是嫌自己家里的族譜太厚了。
汪與立陷入了長考。
樓上,朱棣聽了層層轉述的話語,和善的笑了笑。
只見朱棣向身后的朱高熾問道:“你覺得卓尚書能贏嗎?”
“不好說。”
朱高熾誠實地說道:
“義利之辨儒家從董仲舒開始,便是強調‘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從西漢到北宋,主流的定義都是說要‘重義輕利’,而非絕對忽視‘利’,或者‘義’與‘利’相對立如果汪與立拿之前的說法,避開糾纏,尋本溯源,是有機會扳回來的,如此一來兩個回合的試探算是結束了,汪與立很有可能出殺招,接下來萬一卓尚書接不住,就有可能會輸。”
在儒家傳統的義利觀,也就是漢儒的主要觀點,從《鹽鐵論》(在西漢昭帝始元六年召開“鹽鐵會議”,以賢良文學為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另一方,就鹽鐵專營、酒類專賣和平準均輸等問題展開的大辯論)以后,就是“義利兩有”,但是“重義輕利”。
也就是說,漢儒既承認人們追求利益的合理性,但同時主張對于人們追逐利益的行為通過道德的準繩來評價,同時要求儒士“恥于言利”.漢儒還是相對務實的,不攔著人們搞錢,但是對搞錢不給予高評價。
朱棣微微蹙眉,反問道:“那你的意思是,北宋以后,‘義’與‘利’相對立?”
“是。”
“為何?”
“啊這.”
還能因為啥?
當然是因為完顏構建炎南渡以后,拋棄父兄,以“莫須有”的罪名冤殺岳飛,簽訂了《紹興和議》,宋金兩國東以淮河中流為界,西以大散關為界,從此“南自南,北自北”。
如此一來鐵血大宋的三冗問題就被神奇地解決掉了,而偏安一隅的南宋財政情況極大富裕,而南宋的理學家們不需要面對搞錢的壓力,自然就可以重新站在道德高地上對著“利”指指點點,甚至將“義”與“利”、“天理”與“人欲”徹底對立起來。
至于燕云、兩河、關陜、中原、山東、淮北等地的漢人百姓,都說了“南自南,北自北”,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你陳亮想倡導事功之學,收復中原,那我一定要把你駁倒、駁臭。
哦,忘了說了,辛棄疾那首著名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里面的“陳同甫”,就是事功之學也就是實學的代表人物,陳亮。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夢里想去吧。
所以,漢唐北宋南宋,關于“義利觀”的思想脈絡轉變,便已經是一目了然了。
漢唐的主流是“義利兩有,重義輕利”;北宋有張載主張“利之言利,猶言美之為美,不可一概而論”,也有二程主張“和于義乃能利物”;到了南宋朱熹則是極為偏激地主張“君子只見得義,小人只見得利”。
而這一切哲學思想的轉變,都是因為時代背景不同而產生的,與時代的經濟條件密不可分。
事實上,當“義利觀”的轉變與時代的經濟條件緊密結合的時候.難道不已經是一種答案了嗎?
等朱高熾給朱棣解釋清楚的時候,汪與立也終于結束了思考。
一滴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墜落在團墊上暈染開來,汪與立的臉色已經有些微微發紅了,老年斑顯得異常刺眼,顯然剛才的思考耗費了他大量的腦力。
事實上,辯經跟圍棋是極為相似的,國手對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絕非妄語,而像汪與立和卓敬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相對跪坐辯經,還是在萬人矚目的環境下,對生理和心理更是雙重考驗。
不過卓敬的優勢是,他比汪與立更年輕,身體素質更好。
汪與立八十多了,他“才”六十多。
汪與立緩緩開口,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二程有言,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太祖高皇帝固然德被四海,天下赤子莫不感其恩德,然和于義乃能利物,豈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人皆知趨利避害,圣人則更不論利害,義當為與不當為,便是命在其中也。”
前面的意思很簡單,不用翻譯,唯有汪與立的最后一句話,引用自《朱子近思錄·卷七》第二十六條,原文是:“孟子辯舜、跖之分,只在義利之間。言間者,謂相去不甚遠,所爭毫末爾。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也。才出義,便以利言也。只那計較,便是為有利害,若無利害,何用計較?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趨利而避害(后續同上).”
這里要注意的是,大儒辯經,引用的先賢話語絕不是隨便引用的,不是說覺得哪個應景,就用隨便拽一個,而是在回答得體的同時,都有著更深層次的涵義作為給對手挖坑的陷阱,如果對手水平不夠品不出來,無法在回答時及時避開,那么下一個回合,這個陷阱就會馬上變成殺招。
汪與立之所以引用朱熹的話,是因為朱熹引用了孟子關于“舜、跖之分”的話,而為什么孟子的話很重要,稍后再解釋,先說朱熹這句話的主旨涵義,也就是朱熹把重點放在了“間”上,朱熹認為這個“間”,說明舜、跖二人相距不遠。
意思是說,孟子對于義與利的關系區分的并不是很遠,一般情況下對于義、利二者的判斷,只能表明了二者是同時存在于人心,因而說天下之常情是俗人的通用標準,而圣人則從不計較利害,也就是在義與利之間不做計較。
換言之,就是巧妙地用朱熹的解釋,繞開了卓敬拿老朱當的這面擋箭牌。
所以翻譯結束,汪與立是想說,像大明太祖高皇帝這樣的圣人,凡事只以“當為或不當為”而定,從不想“利”,因而雖然太祖高皇帝說了“利”,但這個“利”其實不能狹隘的理解為利害,只是他作為皇帝要當為,所以才說。
另一側的觀眾席。
“原來是這個意思。”
經過了曹端的解釋,之前慘敗于他手里的江南士子,方才恍然大悟,而后愈發慚愧了。
“若非您的講解,我恐怕根本聽不明白師道先生話語里的深刻含義。”
另一名士子感嘆道:“那是自然,也就是師道先生處驚不亂,卓尚書的提問太過兇險,有些小人之心了,畢竟陛下就在旁邊看著,若是稍有不慎,無法完美地繞開太祖高皇帝,給出合理的解釋,恐怕陛下一怒,金華學派都會化為齏粉。”
“師道先生的機鋒非止如此。”
同樣在下面觀眾席休息的高遜志冷不丁說道。
“還有別的含義?”這回連徐老都有些驚訝,因為他也僅僅想到了曹端剛才那個維度,沒意識到這里面還有更深的涵義,而徐老看著曹端毫不驚訝的樣子,心里更是升起了幾分異樣的情緒。
曹端是在不懂裝懂,還是他早就看透了,只愿意恰到好處地解釋一層涵義以免顯得自己太過優秀,引來更多地妒忌?
“當然。”
高遜志資歷夠深、地位夠高,他不在乎這些裝逼就完了。
他淡淡地解釋道:“孟子所說的舜、跖之分,有個典故想來你們都聽過,也就是孟子說,聞雞而起,孜孜不倦行善的,是舜一類的人;聞雞而起,一刻不停地求利的,是盜跖一類的人。因而孟子說,二者只在義利之間。”
這不是什么生僻的典故,在場學理學的,當然都聽過,所以他們顯得有些費解。
“您的意思是?”
“這是孟子說的。”高遜志看似說了一句廢話。
“那又怎樣?”
見眾人實在愚鈍,曹端悶聲解釋道:“道統。”
當曹端開口后,方才有聰明人陸續明白了過來。
道統!
這里便是說,孟子地位提高并非宋儒搞的,而是中唐的韓愈搞“古文運動”為了恢復道統,重視《孟子》一書,主張提高孟子的地位。
韓愈首次提出了儒家的道統思想,原文太長,簡單來排序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而孟子死后,道統失傳。
到了北宋,慶歷新政與熙寧變法不同,雖然慶歷新政的時間更短,但范仲淹和歐陽修是有水平的,他們開始急劇地抬高孟子的地位,來統一當時理學誕生前的混亂思潮。
而理學繼承了韓愈的“孟子道統論”,王安石更是將孟子政治地位提高,親手把孟子抬進了配享孔廟的行列。
所以,汪與立給卓敬挖的坑,就是等著卓敬順著他的話反駁孟子的說法,從而把道統論拋出來壓人的同時,再以王安石變法來隱喻今日姜星火主持的永樂新政,后續的殺招,一定是藏在這里面的。
當然了,汪與立的殺招到底是什么,高遜志和曹端也很難猜出來。
但毫無疑問的是,第一場辯經擂臺賽,經過漫長的互相試探、較量,馬上就到了殺招見勝負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隨著天邊的海東青落地,幾名錦衣衛從詔獄里疾馳而出,隨后慌張地棄了馬,通報之后,直接登樓覲見朱棣。
“陛下不好了!”
前來匯報的錦衣衛百戶舉著手里的紙條,汗水已經快要把自己浸潤的模糊了,等他登樓見到朱棣的時候,嘴唇都在劇烈的哆嗦著。
“怎么了?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朱高燧訓斥道。
錦衣衛百戶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他剛要開口,就被朱高燧示意噤聲,來不及解釋什么手里的紙條直接被朱高燧奪了過去。
朱高燧匆匆瀏覽一眼,登時面色大變。
“父皇。”
朱高燧貼在朱棣的耳邊說了幾個字,朱高煦隱約聽到了“火藥”,但朱棣的面色卻極為沉穩。
出乎朱高燧的意料,朱棣只是叉著腰輕蔑的笑了笑。
“暴昭的這點伎倆,你就被輕易唬住了?他在真定大營四年,與我們作對了四年,用的同樣的伎倆還少嗎?”
“派人去搜,這棟樓宇和周圍的樓宇,錦衣衛早就提前多少天檢查封鎖好了?地下也扣了數口大甕日夜竊聽,就算有火藥,又怎么可能在我們腳底下?”
朱棣最后下了結論:“這定是調虎離.”
話音未落,忽然遠處的一間平房民居傳來了“嘭!”地一聲巨響。
緊接著,無數磚石迸濺而出,一股黑煙升起,沒造成什么殺傷,但是造成了規模巨大的混亂。
卓敬的沉思被打斷,他知道汪與立拱手把主動權讓給他一定是別有算計,要以守代攻,而且有絕對的信心守下他讓給自己的回合后,一擊制勝.所以卓敬分外小心,一直在思考,已經隱約猜度出了汪與立有可能的幾種選擇。
但眼下周圍的觀眾被遠處的爆炸聲所震撼,現場出現了嚴重的混亂,卓敬不得不中斷了自己的思考,他倒也沒跑,這種情況卓敬依舊保持了清醒,或者說,這么擁擠的人群,既沒必要跑,跑也沒用,自己這老胳膊老腿,跑了反而容易被踩踏致死,高臺上才是安全的。
而對面的汪與立頗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竟然一點都不慌,反而微笑著向他點頭示意。
“父皇,沒事吧?”
樓上,朱高煦以一種旁人看來極為夸張的姿勢,一手抓著梁柱,一手牢牢地護住了朱棣,房屋的梁柱在他手里就跟公交車的扶梁一樣。
“沒事。”
朱棣拍了拍臉上的灰,也很冷靜。
槍林箭雨里打滾一輩子了,這點小動靜算什么。
朱高燧拉起被爆炸聲嚇得坐了個屁股墩的大哥,焦急地請示道:“父皇,這里不見得安全,要不要先回宮?”
身后的近臣和勛貴們也都投來了含義相近的眼神。
“蠢貨!”
朱棣一腳踹了過去,朱高燧靈巧的跟個猴子一樣躲開,朱棣的腳在好大兒的肚皮前停了下來。
朱棣氣呼呼地說道:“這就是暴昭故意制造的混亂!”
“這棟樓宇和周圍的樓宇全是錦衣衛的產業,他暴昭有這個能耐潛入進來,埋上幾千、上萬斤火藥嗎?你當錦衣衛是瞎的嗎?”
“那”
朱高燧很快反應了過來,不確定地問道:“暴昭真正的殺招,是埋在了我們回宮的路上?他是為了逼我們回宮?”
“當然。”
朱棣冷哼了一聲,迅速下達了旨意。
“一、派原封不動的車隊,現在馬上回宮。”
“二,讓辯經繼續,安撫百姓情緒。”
“三,老三你穿朕的衣服,坐在朕的位置上,讓窗外的人看到。”
“四,老二帶隊在車隊周圍拉網,準備抓捕逆賊。”
茶樓內。
手下稟報道:“暴公,偽帝的鑾駕動了,而且窗戶里的人雖然穿著龍袍,但一定不是偽帝,有眼睛尖見過偽帝的兄弟確認過了。”
暴昭笑了笑,只是搖頭。
“你們不了解朱棣,他一定還在茶樓里。”
“那設伏的兄弟豈不是?!”
手下們面面相覷。
暴昭放下了茶杯,面色冷了下來。
“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說罷,踢開了腳邊的箱子。
里面赫然堆著數十套錦衣衛的飛魚服和繡春刀,乃至藤牌、鋼弩。
這才是暴昭的殺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