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郎手持上好了弦的軍用強弩,藏在了一座糧倉的高處。
根據丁梅夏告知他的消息,國師姜星火今天黃昏時分,就會以商人的身份前來查驗糧食,甚至于具體放開的是哪座糧倉,丁梅夏都一并告知他了。
具體狙殺的時機,由樊大郎自己把握。
樊大郎自然想復仇,也想早點完成任務,可思慮再三,卻覺得若是姜星火甫一進來就進行射殺,恐怕成功的概率不大。
姜星火身邊不乏百戰余生的老卒,警惕心理很強,來到陌生的地方,一定會仔細觀察四周,這就會導致自己一旦瞄準就會很容易提前暴露,而對方尚未深入糧倉區,哪怕是靠著護衛組成的人肉盾牌來抵擋弩矢,也會很方便地快速撤離。
自己只有一擊致命的機會。
而狙殺姜星火的最好時機,無疑就是等他看完糧食,自以為大功告成,與護衛都開始松懈的時候.跟進來的時候不同,那時他們是處于離開的面向,是背對著自己的,很容易瞄準和狙殺。
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夜里進行狙殺的難度會加大,但樊大郎思慮再三,還是覺得這樣穩妥一些,而且也更有利于自己逃離現場。
一根繩子已經拴好,他隨時可以拋棄弓弩,順著繩子滑下糧倉逃之夭夭。
樊大郎看著手中的鋼弩,仔細地進行了最后的調試,大明民間禁弩不禁弓,但不代表樊大郎這種鄉間土豪出身的人物,不會使用弩。
而在樊大郎看不到的位置,曹松一身夜行裝,帶著火油桶,正在逐個糧倉潑灑著。
一住://42zw.la
偌大個軍糧倉庫區,竟是詭異地看不到什么人影,只在外圍有幾個守門的。
姜星火一行人,在陳掌柜的帶領下,來到了此處。“請。”
陳掌柜諂媚的笑臉在燈籠的映照下顯得尤其油膩,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邀請著姜星火一行人走進糧倉區。
姜星火微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的糧倉區。
這里圍墻高聳,顯然不是普通的“米店糧庫”。
順著運河的東西走向,糧倉分成三排,每排都有十余處倉儲庫,陳掌柜引著他們來到第二排的某個倉庫前,這個倉庫從外面的體積來估算,裝不下兩萬石的糧食,但數千石肯定是有了。
倉庫掛的鎖,被陳掌柜拿著鑰匙輕易擺弄開了,隨后帶著一行人進入了倉庫。
死氣風燈的光亮,映著眼前的一袋袋糧食。
這里專門雇傭了專業的人員,負責每月清掃衛生、保管、搬卸糧食等工作,避免糧食受潮腐爛發霉。
姜星火拔出小刀,一把扎進去,劃開一個袋子,顆粒鮮明的稻米頓時流水一般涌出,稻米色澤飽滿、沉甸甸的。
“還不錯!”
姜星火點了點頭,又取過來另外幾個袋子查驗。
“您看,咱家的貨物可還滿意?”陳掌柜腆著肚腩,搓著手問道。
“陳掌柜果然做事周全!”姜星火說道。
陳掌柜謙遜的搖頭。
“不過。”
姜星火話鋒一轉,道:“光是這里的糧食,恐怕沒有兩萬石吧。”
“這”
陳掌柜也有些為難,他背后的那位大人,只交代讓他帶著客商看這一處。
其他的地方,其實陳掌柜也有所察覺恐怕早都變賣一空了!
畢竟,這里說是新成立的,專用于給山東備倭軍供給軍糧的倉庫區,但實際上,糧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在戶部和兵部、五軍都督府等幾個部門的賬冊里,這些都是靖難時期給南軍德州大營供給糧食的倉儲庫,里面按理來說,應該是還有十幾萬石余糧的。
可陳掌柜心里有數,這幾年被盜賣的糧食太多,不僅儲量兩萬石的常州府常平倉見了底,恐怕這個最多容納三十萬石的軍糧倉庫區,眼下連三萬石糧食都湊不出來了。
近五年來,江南年年水患,百姓流離失所。
可士紳官員們,卻靠著盜賣糧食,個個吃的盆滿缽滿,肥的流油。
“怎么?陳掌柜沒帶自家倉庫的鑰匙?”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問道。
陳掌柜額頭見汗,一咬牙道:“且在此地稍等,我去拿鑰匙。”
“不如隨陳掌柜一起去。”
姜星火今日一定要看看,這里面到底有什么貓膩,自然不肯放陳掌柜單獨行動。
陳掌柜當然不同意,然而就在此時,卻有濃烈的煙氣飄進了倉庫。
隨后,愈發濃重的煙氣跟著擴散開來。
“不好!”
幾乎是一瞬間,眾人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倉庫區失火了!
如果說意外失火,這個時間點,也太巧了些。
他們剛剛來這里,就“意外”了?
“轟隆!”
倉庫區里突兀的傳出劇烈的聲響,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緊接著是一片慌亂…整座倉庫區亂作一團。
“走。”
姜星火目光冷冽,在一眾護衛的保護下,就往外走。
現在情況已經很明朗,倉庫區失火,肯定是有人蓄意縱火,糧倉為了防火,都是有距離和隔絕引燃物的設置的,如果不是人為,否則絕對不會有這么大的動靜。
而這就說明,此地已經極度不安全了。
眾人走出倉庫,就在這時。
“咻!”
身后傳來了聲音,緊接著,破風聲呼嘯而來!
幾乎是本能反應一般,原本走在姜星火身邊的王斌猛地一推,把姜星火推離原位,一支箭矢擦著姜星火的胳膊飛過,他的上臂瞬間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
而姜星火身后的幾名侍衛反應稍微慢了半拍,但此時也紛紛以身體遮掩住了姜星火,將其拉回了倉庫。
陳掌柜嚇得雙腿發軟,根本挪不開步子,但伏擊之人卻并未向他射擊。
“該死!”
樊大郎一擊不中,再加上煙霧愈發濃厚,卻曉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此地繼續停留了,當即順著繩子,滑下了倉庫頂端。
可他才剛落到地面上,左右閃出數個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樊大郎猝不及防,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胸膛上插著一把鋼刀,他艱難地抬起頭。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黑衣蒙面人扭了扭脖子,又是一刀,劃破了樊大郎的喉嚨。
在他的身旁,則是越來越多的黑衣蒙面人,從空空如也的軍糧倉儲庫中走了出來,足有數十名。
倉庫區的另一頭,扔下了火油桶,曹松便欲撤離。
事實上,跟趙海川知道的情況不同,曹松作為本地錦衣衛的最高官員,深度參與了以常州府知府丁梅夏為首的團伙盜賣軍糧一案,絕不是什么僅僅拿了封口費。
如果是只拿了點封口費,何必要派趙海川去殺武進縣令姚公志?又何必要對趙海川滅口?
不過,曹松卻是有心機的,他并不信任丁梅夏,此時他的撤離方向并不是丁梅夏交代給他的側門,反而順著三排糧倉往正門摸去雖然這里的圍墻很高,但是在拐角,他早已觀察到了有可供攀爬的地方,他的身上也攜帶有鉤索。
聽著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黑暗中閃出了許多捕快,手里舉著火把,朝著倉庫跑來,他們不僅沒有去滅火,反而口中大喝著:“抓縱火賊!快抓縱火賊!”
“果然。”
曹松冷笑一聲,便欲按照謀劃好的路線撤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煙霧繚繞中,他竟是在路上當面撞見了幾個蒙面黑衣人!
曹松雖然不知情況,但也曉得是敵非友,對方更是直接抽刀劈向他,曹松左支右絀,背上挨了一刀,卻也顧不上其他,從袖中撒開一包石灰,借著石灰短暫的遮蔽,逃離了此地。
可惜濃煙滾滾,曹松這一跑,卻迷失了方向,只見一處微微敞開的倉庫,便抽身擠了進去暫避。
然而他剛進去,脖頸上就被齊刷刷地架了三四把鋼刀。
“曹百戶,許久不見。”
曹松慢慢地扭過頭,卻見坐在幾袋糧食摞成的“凳子”上跟他說話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國師姜星火!
曹松心中驚駭,想不到他的運氣竟差到如斯境地,跑路失敗不說,這還自己送上門來,簡直比前朝雜劇里的竇娥還慘。
此時距離眾人遇到強弩襲擊退入倉庫,也不過是十幾個呼吸的事情,曹松陰差陽錯之下,卻是把自己送到了姜星火眼前。
姜星火撕開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王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瓶子里面裝的,是特意提煉的高純度白酒,用來殺菌的,市面上不售賣,專供稅卒衛先試試效果。
“國師,忍著點。”
王斌拔掉蓋子,將半瓶酒均勻灑于姜星火的傷口上。
頓時,疼痛感如潮水般涌至。
姜星火卻似毫無感覺似的,只是平靜問道:“曹百戶,外面敵人有多少?”
曹松苦澀一笑,道:“有很多,馬上就要摸過來了。”
覷著姜星火眼中潛藏的怒火他當然有理由前所未有地憤怒,曹松反而搖頭說道:“國師,今夜你怕是走不了了。”
“走?”
姜星火咬著布條給自己的上臂包扎好,笑意中帶著幾絲猙獰,反問道:“為什么要走?”
眾護衛繳了他的械,曹松脖子上的鋼刀放了下去,胡亂捆作一團扔在了地上。
“不走等死嗎?”曹松頹然問道。
姜星火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指了指身旁,一名護衛,已經對著倉庫用來通風干燥的換氣口,鼓搗起了什么。
曹松看著護衛手中的東西有些怔然,他當然認得,那東西錦衣衛也在用,正是通訊煙花。
“——且觀兒郎們剿賊便是。”
姜星火從王斌手里接過那把鋒銳的尚方寶刀,單手拄著站起身,淡淡說道。
“嗖砰!”
突兀地,天際爆開一朵璀璨奪目的焰火,光芒絢爛,照亮了整片黑沉沉的天空。
“國師還有后手。”
曹松喃喃地說著,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心里隱隱有種預感,今晚恐怕是難以善終了。
果不其然,很快,連地面都開始顫動了起來。
曹松很清楚這種聲音,這是大規模騎兵移動的聲響。
二里外,城頭上的將領,沖著頂盔摜甲的朱高煦拱手行禮,道:“末將參見二皇子殿下!”
“開城門,本皇子奉旨前來捉拿叛賊歸案。”
“叛賊?”
駐守常州府城的將領一時猶疑,可二皇子身后黑壓壓的軍隊,卻讓他沒了底氣。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一干人等。”
朱高煦的話語,讓其肝膽欲裂,你要說他完全不知情也是扯淡。
可其人卻是無法阻攔了,這名將領很清楚朱高煦的脾氣,多解釋一句都是對方心情好,要是敢橫加阻攔,這活閻王,定是會直接手撕了他.軍糧管轄權不在他這,他的罪責不算嚴重,最多算是個失察,犯不著當場被格殺。
“開城門!”將領一咬牙,對著城頭下令道。
旋即,千騎當先,而后步卒舉著火把,如一條赤紅的火龍一般,大踏步進入常州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