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姜星火的目光,朱高煦撓了撓大胡子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馭民也,以愚民也。”
“答得對,也不對。”姜星火笑了笑。
聽到這里,隔壁朱棣扭頭問道:“大師,關于王朝,史書上有什么說法?”
道衍才學駁雜無所不精,如同人形圖書館一般把典故緣由講了出來。
“字面上講,王朝本是天子視朝之意。周禮·地官·師氏記載:居虎門之左,司王朝。東漢大儒鄭玄注:王日視朝于路寢門外......察王之視朝,若有善道可行者,則當前以詔王。”
道衍看著墻壁上,說道:“當然,姜星火想講的,肯定不是這意思就是了。”
朱棣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以他目前對姜星火的了解,像姜星火這種驚世大才,想講的肯定不只是字面意思,必定是一些更為幽微深邃的奧秘。
姜星火慢悠悠地講道:“所謂王朝,史書的最早記錄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傳位給兒子啟,從此往后數千年,大部分時間里王朝權位皆是父子相傳,也就是所謂的‘家天下’。”
講完這段,姜星火提出了一個問題:“那么,為何在夏之前,沒有王朝,只有上古時期的諸部落首領?”
短暫地思考過后,朱高煦顯然對這個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并沒有馬上得出答案。
姜星火的提問,壓根也沒指望他給出什么答案,只是以前當老師留下的習慣罷了。
“上古時期,中華大地上的人口沒有那么多,部落相對獨立,擁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隨著農業種植技術的發展,人口開始暴增......留意這一點,以后也會講到,農業種植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將對社會形態造成直接影響。”
“我們接著講,人口暴增后,各部落為了供養越來越多的人口,開始拓荒更多的土地,而隨著土地的開拓,部落與部落的地盤開始接觸,最后在利益的驅動下聯合成了不同立場的部落聯盟,這也就有了黃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
聽到這里,道衍不禁有些出神。
涿鹿之戰,從根源上講竟是因為種植技術的進步?
道衍的坐姿,開始從隨意放松,不自覺地變得有些挺直了起來。
而朱棣看著道衍坐姿的改變,不由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朱棣想到了第一次自己聽姜星火講課時的場景,似乎也是從不屑一顧地隨意坐姿,變得被話語吸引到正襟危坐。
姜星火,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
墻的這邊,朱高煦忍不住插嘴說道:“姜先生,俺似乎明白了,從部落聯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錯,你很聰明。”
姜星火微微頷首表揚了學生之后,繼續道:“涿鹿之戰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的部落聯盟不適應了生產力的發展,開始組織成為更加復雜的社會結構,于是,王朝出現了。”
“那請問姜先生,既然部落聯盟組成了王朝,為什么第一個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戰獲勝的黃帝建立的呢?”
“其實道理很簡單,就是我剛才說的‘生產力’的發展。”
怕對方聽不懂,姜星火進一步解釋道:“你可以把‘生產力’暫時理解成‘種植糧食的能力’,是因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這一時間段,當時的生產力水平達到了,能夠供養大量不事生產的食利階層的水平。”
道衍喃喃自語:“生產力,暫時理解成‘種植糧食的能力’?”
從內心來說,想來以儒釋道無一不通而自傲的道衍,是不會在智謀才學方面,向任何人低頭的。
哪怕對方是什么當世才子、文壇宗師、一代大儒......都不被道衍放在眼里。
這是屬于道衍的驕傲,數十年來,也從未被打破。
然而,今天姜星火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道衍對自己有了一絲懷疑。
如果說之前姜星火關于削藩等事情的謀劃,還只是讓道衍認為自己在某個具體謀劃上略遜一籌外,而其他方面則是全面碾壓的話。
那么現在的這句“生產力,就是種植糧食的能力”,卻讓道衍真正地,第一次在心里,把姜星火當做了可以與自己來比較的智謀之士。
原因無他,這句話是只有到了道衍這種層次的智者,才能體會到是有多么的精妙!
微言大義!
墻的另一側,姜星火的講課依舊在繼續:“食利階層,也就是貴族、軍隊、巫師等等,這些人是社會第一次分離出大規模人員不直接從事食物生產、采集工作的階層,也是作為社會分工必然出現的階層,有人負責統治,有人負責保衛、有人負責信仰,才組成了最初的王朝。”
“當然,王朝不是一開始就是兄終弟及和父死子繼這種繼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們也嘗試過禪讓制。”
“至于為什么繼承制取代了禪讓制,由繼承制造成了以后王朝的家天下則更好理解,誰坐到了皇帝這個位置,還會心甘情愿地想著自己兒子不繼承皇位而去回家種地呢?”
“或者換句話說,誰看到自己的爹當了皇帝,自己還甘心去回家種地,不想著自己當皇帝呢?”
此言一出,把一墻之隔的朱棣和朱高煦都給干沉默了。
第一次來密室偷聽的道衍對這種單向透明的互動感到很有趣,他笑著問道:“陛下愿意嗎?”
朱棣搖頭失笑,只說:“自然是不愿的。”
別說皇位傳給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就是傳給親兄弟、親侄子,朱棣都是不愿意的。
自己辛辛苦苦以北平行都司一地,對抗建文帝的百萬南軍,九死一生才登上皇位,憑什么傳給“外人”?
道衍撫掌大笑,卻也是不語,想來也是想到了剛剛結束的為了爭奪皇位而發生的靖難之役。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歸根結底不就是四個字?
——爭當皇帝。
至于墻外朱高煦的心理,則更加簡單。
這天下是俺幫著老頭子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就該是俺繼承皇位,不讓俺繼承,憑啥?
誰不讓俺繼承皇位,那就是俺的敵人,對待敵人,朱高煦只有一個辦法,砍死他。
“肯定沒人愿意。”朱高煦直接答道。
“所以繼承制的王朝產生了。”
“這便是我所講述的,‘什么是王朝’這一內容。”
姜星火“啪”地一聲打開了朱高煦送自己的折扇,靠在樹干上給自己扇了扇風。
“而接下來講的‘王朝的本質’,才能真正回答之前提出的問題。”
聞言,墻內外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正色了起來。
朱高煦則是興奮莫名地搓著粗糙的手,等待著姜星火講解。
朱高煦的興奮是有道理的,因為自從他說那個折子是他自己寫的,而且在中秋大宴上被父皇全盤采納后,他的三弟朱高燧就被狠狠地震驚到了,看著他的眼神都充滿了崇拜。
這種震驚就仿佛是班上的倒數第一,忽然發現原來跟自己一起瞎玩的倒數第二,這次考試竟然突然名列前茅了一樣。
因此,朱高煦很期待學到點新東西,讓他無知的三弟接著震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