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場上,那群沉默地教師之中,麥克斯韋帶著一頂禮帽,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學生們。
“都是群孩子們啊,真是青春洋溢。”
他輕聲笑了起來,“每次看到他們,我都覺得:時代變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西德尼困惑地看向他,他卻得意地吹了聲口哨:“最起碼,現在的小鬼真是幸福了許多。
我那個時候,哪里有這么多穿著短裙和絲襪的長腿女孩兒可以看啊?
大家都在教會的學校里上課,男的要講究紳士風度,女孩兒們都渾身遮起來,只露出一張面孔,張口閉口都是神的教誨,活像個老嬤嬤…”
“咳咳。”
西德尼低聲咳嗽了兩聲,悄悄地看了一眼不遠處靜靜站立的少女,示意他適可而止。
這個老混蛋,說爛話不要不分場合啊——不歌功頌德就算了,最起碼不要當眾耍流氓好么。
這次二公主可是代表女皇前來視察,扣你一頂‘君前失儀’的帽子,你沒事兒,不要讓我們跟著你一起被掛在墻上!
在人群之外,少女佇立在清晨的薄霧中,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只是凝視著周圍,冷漠又靜謐。
許久之后,她頷首,看向麥克斯韋:“校長先生,時間快要到了吧?”
“有勞殿下久候。”
麥克斯韋摘下了禮帽,隨手將它丟進西德尼懷里:“那就開始吧。
校慶日總要熱鬧一些比較好。老是這么冷冷清清的,成什么樣子?”
他的手指屈起,骨節摩擦,發出聲音,一個清脆的響指。
在他身后,彌漫清晨的濕冷薄霧里,驟然有宏大的回聲傳來。雖不刺耳,卻震人心魄。
鐘聲!
鐘聲響起了。
學院的鐘樓之上,巨大的齒輪猛然轉動。帶動鐵盤和鉸鏈,杠桿摩擦,機括扭轉,龐大的銅鐘猛然震蕩。
鐘聲一震,薄霧擾動了起來,學生們茫然地看向四周。
鐘聲再震,狂風倏爾從天而降。幻化成了模糊的波紋,向著四面八方擴散。
鐘聲三震。濃郁的白霧猛然憑空涌現,覆蓋了每一個人的眼前,吞沒了整個學院。
就在驚心動魄的宏偉鐘聲中,有隱約的旋律浮現,那單簧管的輕柔吟誦。
旋律的聲音無比輕柔,宛如幻夢一般美妙,帶著酣然睡意,溫柔地擁抱著每一個人。
瞬息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漫長的失神中。被這甜美的旋律所捕獲。
麥克斯韋揮手,濃霧瞬間幻化,波動,如同潮汐。
他沉浸在著美妙的旋律中,揮灑著音符,在以太之海中掀起了波瀾。
他閉目,輕聲呢喃:
“——神啊。請賜予這世上永恒的安息,”
那是數百年前,黃之王.莫扎特所銘刻在此處的樂章,它們深深地印入了以太之中,變成了縈繞在整個學院上的結界。
《安魂曲》!
在教師之中,所有人都已經被那種磅礴的力量壓得動彈不得。西德尼抱著帽子。踉蹌后退,臉色蒼白:
“開始之前校委會還有講話和訓導環節啊…”
“昨天你們不是已經講過一次了么?”
麥克斯韋的笑聲從遠處傳來,“諸位都是內心貧乏,言辭空洞的人,哪里有那么多話可對人講的?”
西德尼面色一變,正待說什么,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甚至感覺自己遺忘了言語。再不知如何說話。
安魂曲結界啟動,永恒的長眠里,哪里需要這種呱噪的聲音?
在迷霧之中,所有學生茫然地看向四周,看著濃霧覆蓋了一切,萬物都像是海市蜃樓一般的變化了起來。
一切都變得虛幻又遙遠。
就連身邊的人都漸漸的淡化,消失不見。
起初,還有人茫然不知所措,很快,他們就聽見了一個聲音。
“三十分鐘。”
麥克斯韋的低沉聲音從他們耳邊傳來,“學院已經經過變化,你們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尋找自己的位置。
三十分鐘后,試煉開始…”
在他們面前,白霧消散了,展露出還有原本依稀摸樣的龐大學院。
彼此無法看見的畢業生們愣了依稀,很快,就大步沖向了原本考察好的方位,抓緊時間開始變化擬態。
——試煉,就要開始了!
葉清玄只記得白霧彌漫而來,自己愣了一下,可當他反應過來之后,霧氣就迅速消散了。
一切重歸寂靜。
他不知何時已經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的人都不見了。看來是被安魂曲結界給丟到了其他地方。
觸目所及,所有的景物都變得陌生起來了。
看起來還像是在學院里,但一切都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有的建筑不見了,有的地方又多了一棟建筑。
就連建筑的造型和外觀也多有變化,雖然大體的格局依舊熟悉,但已經無從分辨原本的摸樣了。
安魂曲的力量直接從以太界照進了物質世界中,改變了一切的摸樣。
變得無聲無息。
觸目所及,遠處隱約有參加考核的學生在抓緊時間開始尋找擬態完畢的畢業生了。
想來師兄也已經找好地方了吧?
如果沒有出錯的話,按照昨晚他們兩個的計劃,撐過這一輪應該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只要不倒霉。
“表哥…”
白汐用力的搖了搖頭:“你能把我的頭發放下了么?”
“嗯?呃,不好意思沒注意到。”
他連忙松開了手中的頭發。白霧彌漫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抓住白汐,緊接著就失神了,一直到現在。
“這就是安魂曲嗎?”
區別于葉清玄的小心謹慎,白汐就大膽的多了,到處戳戳看看。到最后點頭:
“恩,跟《云門》的效果差不多嘛。就是精細之處有些不一樣,一者是精巧細致,一者是蔚為大觀…都是幻術派系的‘具現化’的領域。”
“嚴肅一些啊白汐。試煉已經開始了。”
葉清玄將她從一株野花上面拉了起來:“不要踩了,說不定你踩的那朵花就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呢。”
“誒?好惡心。”
白汐嫌棄地起身,有些不確信地回頭看他:“要不我照一下?”
說著,她掏出校徽,準備花十個學分鑒別一下,被葉清玄攔下來:“這不是擬態,不要浪費學分了。”
聽他說完之后。白汐就放心地將野花碾死了。
…只能說她熊孩子脾氣不改了。
只不過,葉清玄現在擔心的反而是劇烈提升的試煉難度。
原本‘擬態’是沒有辦法變成比自己小的東西的。但在安魂曲結界范圍中,樂師的擬態可以掩蓋住原本的形體,然后投影出一個東西代替自己。
這樣就導致了難度的劇烈飆升。
雖然在開場三個小時之后,會進行一輪變化。所有畢業生抽簽,抽簽內容會強制規定學生這一次的擬態形象。
但那畢竟是后面的事情了。
如果一切按照最壞的結果打算的話,那么葉清玄就必須想辦法在難度降低之前先湊夠分數。
不光光是自己的,還有白汐和夏爾的那份,至少不要讓最后樂史系的綜合學分太糟糕。
否則的話,校委會那里恐怕又要給他們穿小鞋兒了。
“抓緊時間先開始找人吧。”
葉清玄低聲感嘆。“但愿下午還來得及回一次大圖書館。”
“又去看那個女人給你開的書?”
白汐撇了他一眼,看向其他地方,只是低聲說了一句:“這兩天老師很傷心哦。”
葉清玄沒好氣地敲了一下她的腦門:“不要亂講,老師那里我已經說過了。
我反正只是偶爾過去聽聽課而已,老師才不會有意見。”
“切。”
撒謊被揭穿了,白汐一臉不開心,只是嘟噥了一句:“我看你早晚有被那個女人玩弄到體無完膚。然后慘遭拋棄。”
“我和蘿拉老師是清白的。”
“那你怎么和她勾搭上的?”白汐翻眼蹬著他,葉清玄頓時無言以對,吭哧了半天,只能說:“其實,只是學術交流而已。”
他總不能說:誒,你還記得教授么?沒錯。就是特別危險特別厲害的那個,教授其實是女的,而且是我爸的學生,現在對我好到不要不要的…
這個明顯更離譜,而且也更加不能說。
他嘆了口氣,“你就當做投緣唄。”
白汐的眼神變了,不再看他。
了一句什么。
“騙子…”
微弱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葉清玄愣了一下,想要去拉住她,卻被她甩開了。
“白汐?”他皺起眉頭,輕聲說,“不要鬧,我們回去說不行么?”
“不用了。”
白汐搖頭,不看他,“反正也沒什么好說的。就當投緣吧。”
這事葉清玄的原話,現在被甩回來,葉清玄只覺得有些煩躁:“白汐,你究竟在鬧什么脾氣,你直說不行么?”
“我有在鬧脾氣么?”
白汐回頭看他,面無表情:“我只是不想聽你撒謊。”
“我…”
“你其實直接說你喜歡她或者說你必須要讓她幫一些忙,也可以啊。甚至什么都不說也可以。”
白汐像是自言自語,“我又管不到你和什么人在一起,對不對?”
“…”葉清玄無言以對。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撒謊而已。”
她最后看了葉清玄一眼,眼眶有些發紅:
“——表哥,連你也想要騙我了。”
她轉過身,大步飛奔,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束著頭發的發帶蹦斷了,落在地上,她的頭發就飄起來,像是消逝在風中的綺麗閃光。
閃光消失不見。
白汐也消失不見了。
葉清玄站在原地,想要追上去,卻覺得有些疲憊。連邁步都沒有了力氣。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說對不起。
少年疲憊地坐在了角落里的石凳上,撿起了地上的發帶,看著上面的裂口,還有兩根短發,便露出自嘲的苦笑。
這算什么?自作自受?自討苦吃?還是什么奇怪的羞愧?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
很長時間了,白汐都再沒有發過脾氣。表哥說想喝水。她就去燒水,表哥沒時間。她就去遛狗。表哥熬夜的話,她就在旁邊看一些漫畫書。
安安靜靜的,真的像是一個乖巧小女孩兒一樣了。
本來他以為,小女孩兒就是要哄嘛,多哄一哄就好了,哄一哄就什么事情都沒有了。哄完她就會聽話的,對不對?
然后現實給了他一巴掌。
別開玩笑了,葉清玄。
你怎么可能用謊言一樣的東西束縛住她?
她只是不想理你而已,也不想和你生氣。忍受你的謊話。可現在謊話沒用了,就像你束在她頭發上的發帶一樣斷裂了。
她受夠了,不想在聽你的謊話,選擇了逃走。
你又能怎么辦呢?
你連追都追不上他。
漫長的時光中,葉清玄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沮喪地看著手中的發帶。
遠處傳來了隱約的喊叫聲。還有興奮的呼喊。那是參加試煉的學生帶來的喧囂聲響。
可這個小庭院里卻寂靜的像是另一個世界一樣。
寂靜的像是忘記了時光。
直到許久之后,一聲痛苦的聲音傳來。
“這位同學…”
那個聲音滿是無奈,輕聲喊:“這位同學?”
終于,葉清玄看向了身下,然后看到了屁股下面的石凳。
“這位同學,你能挪一下么?”
長條石凳發出撐不住的痛苦聲音:“你坐我腰上了。”
“…抱歉。”
葉清玄向邊上挪了一下。“我只是很難過,沒有注意。”
石凳頓時無語,一般來說,你這個混蛋不是應該先起來在說么?怎么還坐著!
但到最后也還是沒辦法,只能讓他坐著,好歹人家沒舉報自己啊。總不能說你丫快起來,有本事拿校徽來照我!
那就是自己作死了…
石凳看著他難過的樣子。沉默了半天,忍不住嘆息:
“不要難過啦,大家年輕時都這樣,常常會做一些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將來就不會了么?”葉清玄問。
“將來?”石凳的聲音變得苦澀,“將來你就習慣了。”
葉清玄撓頭,“聽起來只會越來越糟。”
“沒辦法啊,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誤會那么多,能夠陪伴你的人卻很少。”
石凳嘆息:“所以才需要你去珍惜啊,如果你不拉住她的話,她就會跑掉。
然后,就你只剩下一個人了,她也會變成一個人。”
葉清玄沉默。
“去把她追回來吧。”石凳輕聲說,“她一定在等你安慰呢。”
“恩。”
葉清玄起身,回頭看了他一眼,“本來還打算多坐一會的,但謝謝你開導我,我就不戳破你了。”
石凳的聲音錯愕:“你原本發現我的么?”
“破綻太大,一眼就看穿了。”
葉清玄搖頭,“最近天氣潮濕,蟲子和各種菌株都瘋長。
但你這里竟然連一點苔蘚和蜘蛛網都沒有。用后腦勺想想都覺得不對。”
“沒想到…”
石凳的語氣復雜,心情也很復雜。
他本來覺得葉清玄只是難過,誤打誤撞坐在自己身上。
結果這個家伙是因為心情不爽,故意折騰自己玩么?這讓他頓時有一種好心被學院里那條金毛惡犬給吃了的難過感。
“那么,凳子哥再見。”
葉清玄離去,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祝你順利通過這一輪。”
“…再見。”
石凳有氣無力地道別,許久之后輕聲嘆息,“祝你能夠找回你的女孩兒。”
時至正午,烈日炎炎。
剛開始滿腔干勁兒的學生們到現在已經開始疲倦了,已經有人蹲在樹蔭下面喘氣。
這么多人分別在諾大的學院里,也變得不起眼了起來。相比那么多尋找的人,迄今為止被找到的畢業生也沒有多少個。
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就是狼多肉少,更何況…肉也是會跑的。
事實上,葉清玄不止見到過一次‘一棵樹在拼命的在前面跑路,后面一堆人高舉著校徽亂照’的情況了。
一路鬼哭狼嚎,簡直慘不忍睹。
不斷的有學生身上冒出一聲警告聲,學分清零,被趕出了場外。一開始篩掉一批完全不過關的畢業生之后,現在剩下的人都已經開始瞎貓亂撞死耗子,試圖從身邊的花花草草里尋找到漏網之魚。
還別說,真有人被他們找到了。
于是,群眾的作死之心就這么被激發了!
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你有什么技巧和計劃都不好使,大家只能拼運氣了。
原本葉清玄還替夏爾感到擔心,但根據計劃排查各地,終于找到他之后,反而一點都不擔心了。
只不過…
“師兄你變得這玩意,有些啊。”
烈日之下,空曠的廣場之上,葉清玄擋著頭頂的陽光,仰頭看著面前的噴水池。
看著噴水池上的那一座雕塑…
在那一具身材勻稱、完美符合黃金比率的身軀上,棱角分明、栩栩如生的面容側頭凝視著天空,眼神執著而有力,一看便知道是名家所做,令人感覺仿佛回到黃金時代初期。
那時候藝術家們所崇尚的是‘力與美’的結合,樸實剛健的表現出人體的健壯和優美。
只是不知為何,看久了之后,便讓人覺得:那雕像嘴角的微笑,有一絲說不出的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