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壁倒塌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黑暗里,頂穹震顫著,昏暗的燭火隨著那隱約的動蕩搖曳,塵埃簌簌落下,落在臉上,帶來隱隱刺痛。
封閉的庇佑所中,恐懼的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叫。
尖銳的嘶鳴聲隱約響起,隔著厚重的泥土,能夠感覺到它們越來越近,徘徊在那小鎮的廢墟上。
它們來了。
在寂靜里,就連喘息聲都變得刺耳又驚悸,避難的人群屏住呼吸,只有頭頂的倒塌聲接連不斷的傳來。
整個小鎮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厄籠罩。
“神啊…’
在一片窒息中,神甫絕望的祈禱。
幸存者們蜷縮在黑暗里,閉上了眼睛。
這里是人類世界的邊境,光明黯淡的地方。
今夜注定是小鎮最黑暗的時候,死亡、災厄和動蕩來到了這里。
妖魔和獸潮毫無預兆的降臨,小鎮外的陷阱阻擋不了它們,高墻和戍衛隊也脆弱的像是薄紙一樣。
警鐘被敲響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警鐘響了十七次,驚醒了沉睡的鎮民。他們睜開眼瞳,看到燃燒的小鎮,還有街道上的妖魔。
到最后,只有寥寥幾十人有機會躲進教堂的庇佑所中,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只能淪為妖魔的食物。
“他們都完了…”
有人低聲呢喃。
幸存者們委頓地坐在地上,互相看著對方眼瞳中的恐懼,壓抑著自己的呼吸。
隔著厚重的鐵閘,有什么聲音在接近。
那是妖魔肆虐在小鎮上的聲響,它們循著血的味道捕食獵物。野獸嘶吼和人類慘叫的聲音接連不斷的傳來。
“媽媽我害怕。”
在陰暗中,有孩童壓抑的哭聲傳來。旋即被母親捂住嘴,有眼淚落在了他的臉頰上:
“不怕,不怕…妖魔都走啦。不要怕。”
真的都走了嗎?
所有人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惶恐,因為那聲音還繚繞在他們的頭頂。隔著厚重的土壤和層層的石板。那群妖魔依舊徘徊在大地上。
它們飽嘗鮮血,卻仍未滿足,還有殘留的氣息縈繞在這一片廢墟上,令它們貪婪地巡梭著任何一個活人的存在,哪怕‘掘地三尺’。
高聳的鐘樓猛然倒塌,砸在地上,掀起了轟鳴和飛揚的塵埃。
在深深的地下,庇佑所中的人群再次掀起一陣壓抑地驚叫。人群上一陣動搖。有人被推倒在地上,發出悶哼,痛苦地蜷縮起來,無法站起。
“你、你沒事兒吧?”
那個慌亂地男人手足無措。女人愣了一下,擠出蒼白的笑容,那笑容帶著某種魔力,令男人著迷了。
“看什么?賤貨!”
臃腫的女人冷哼,一把拽過自己的男人,看向她的時候,便露出厭棄的神情。
conAd2();滿是厭惡。
像是看著一團什么臟東西。
地上的女人愣住了,像是意識到自己不受歡迎,她蜷縮在角落里。深深地低下頭。
火紅色的頭發從肩頭垂落下來,像是黯淡地火焰一樣,與燭火輝映,顯露出異樣的美。
男人們都忍不住看過來了,哪怕是在如此危險的時候,也忍不住色授魂與,眼神貪婪。
“就不應該讓她進來。”
臃腫的女人冷冷地看著她的可憐摸樣,神情滿是妒恨:這個賤人,還在賣弄…
紅發的女人聽到了她的話。小心翼翼的蜷縮在角落里,蒼白的臉上努力地擠出了討好的笑容。口中發出模糊的聲音。
“嗚啊…嗚啊…”
她是個啞巴。
臃腫的女人愣了一下,可看到她隆起的小腹時。神情中得厭惡更甚了,冷冷地罵了一句:
“婊、子。”
紅發的女人愣了一下,蒼白的神情黯淡起來,壓抑著痛苦的呼吸。
“別害怕,孩子。”
神父將自己的玫瑰念珠纏繞在她的手,神情悲憫:“神會護佑你的。”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低下頭,用力地抓住了念珠,就好像神真的會護佑她一樣。
這個女人是去年冬天來到這里的。
不是通過商隊和驛路,她從黑暗世界的方向里來。
那一天中午,獵人從泥沼中看到了她。她穿著破爛的白衣,赤足走在泥漿里,奄奄一息。
所有人都覺得紅發像是火焰的余燼,美麗的像是惡魔的禮物。
“她一定是被詛咒了。”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這么想。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從那一片未知的黑暗中走出的。她是個啞巴,沒有辦法說話,不會寫字,這里也不會有人寫字。
可以看出,她流浪了很長時間,最后,她留在這里。
這個小鎮‘無私’的接納了她——只要她愿意出賣自己的,就可以得到一份珍貴的口糧。
這不是很正常的道理么?她沒有錢,也沒有謀生的本領,想要活下去,總要付出點什么東西。
剛開始她還會反抗的,后來就不會了。
或許是認命了。
“她自愿的。”大家都這么說。
再后來,她的肚子就一天一天的大了。沒有人知道她懷的是誰的孩子。這里所有的男人都曾經垂涎過她的美色,曾經鐘情于這個,忘記了自己家里粗鄙臃腫的妻子…
她真美啊。
年輕的神父悄悄地看著她的側臉,喉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被戒律束縛的眼神也忍不住渴望,躍躍欲試。
“別怕,神會保佑你的…”
他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她的臉頰。
轟鳴驚退了他的綺念。
大地震蕩起來,又有什么墻壁被推倒了,轟鳴。陰暗里回蕩著野獸的咆哮,隱隱的慘叫。
庇佑所中。人們的面目慘白。
這些都是幻覺吧?隔著厚重的鐵閘,沒有任何聲音能夠傳遞進來才對。可那聲音就這么響起了,因為恐懼。所以回蕩在所有人的心里。
令他們屏住了呼吸。
妖魔的聲音像是接近了?它們被什么東西吸引而來,是被鐵閘之后的恐懼的味道吸引么?
還是因為那痛苦地嗚咽?
因為那哀鳴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身后,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地上,痛苦嗚咽的女人。
她的臉色蒼白,捂著自己的嘴,壓抑痛苦,可是卻壓不住的聲音。
猩紅的顏色從她的下身擴散開來,染紅了那一件破舊的裙子…那是血水。
“她要生了?”
他們終于恍然大悟。
該死的,她跌倒的時候胎水破了。現在孩子要生出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個見鬼的孩子要生出來了!
撕裂的痛苦充斥了她的身體,她顫抖著,那么用力地遏制著慘叫的沖動。
蒼白的臉上流下了眼淚。
妖魔的嘶鳴漸進。
“是她的聲音…”
有人恐懼的呢喃。
“快住口。”那個臃腫的女人面色驟變:“別叫了,你想害死我們嗎?!”
“不要叫了!”
“難道要放任她在這里生孩子么?”
“掐死她…”
有人低聲喊,“不能讓這個賤貨害了我們所有人。”
瞬息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人們愣住了。
漫長的寂靜里,人群只是凝視著她,可眼瞳中的恐懼被點燃了,變成了野獸一樣的光。
只能。這么做了…吧?
有人下意識地踏前了一步。
紅發的女人愣住了,她看到人群圍上來了,神情變得兇狠。變得惡毒,變得像是要做什么一樣。
“對不起。”
抱著孩子的女人看著她,眼神空洞洞地,裝著殘忍:“我的孩子他才兩歲啊…對不起,他還不能死。”
“嗚啊,嗚啊…”
她終于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了。她驚叫,用力搖頭,向后一點一點地挪動,直到身后的厚重閘門攔住了。
無路可逃。
那些冷漠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帶著猙獰,輕聲呢喃:
“就不應該讓她進來!”
“都是你的錯。非要生下那個孩子。”
“別怪我們,如果那個該死的孽種沒有出生…”
紅發的女人流下眼淚。用力地拽住了一個男人的褲腳,跪地祈請,“嗚呀…嗚啊…”
“別、別碰我。”
那個男人像是見了鬼,踉蹌后退,恐懼的眼神里帶著猙獰:“賤貨,你想要害死我嗎?!”
她被踢倒了,手中的玫瑰念珠斷裂,遍地翻滾,落在了神父的腳下。
神父看著她火紅的頭發,眼神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一點什么,去救贖這個可憐的女人,代表神。可是在那些兇狠的視線中,他動彈不得。他已經找不到那些軟弱祈禱的羔羊了,羔羊發狂了,比野獸更可怕。
“等、等一下!”
他艱難地發出聲音,然后被看來的目光嚇怕了,那種目光像是噩夢一樣。
“她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懷抱孩子的女人陰冷地看著他,聲音沙啞:“難道你聽不見么?那群怪物就要被她引來了!”
“還有其他的辦法,我還有辦法…”
他擋住了他們,神情蒼白又猶豫,回頭看著地上絕望的女人,表情抽搐著:
“不要怕,神會護佑你的。”
他猶豫了一下,從脖子上摘下了圣徽。圣徽上亮起光,照亮了他蒼白的面孔,還有陰暗的眼瞳。
“只要將孩子打掉就好,打掉它,你就是純潔的了…”
神父喃喃自語,看著她,迷醉在那一片紅發之中。
她愣住了,艱難向后退,恐懼著他的接近。
“別怕,我會幫你。”
神父抽搐地神情中擠出慈祥。將圣徽放在她的面前:“來,親吻它,神就會救贖你。
你再也不會痛苦了。神會護佑你的。”
她用力地搖頭,躲閃著圣徽。圣徽的光照亮了她的淚水和恐懼。
“你在干什么?我在救你啊…”
神父那慈祥的神情僵硬了。漸漸地崩潰,變得陰沉又可怕。他猛然捏住了女人的下巴,強行將圣徽湊到她的嘴唇上。
“親吻它啊!”
圣徽脫手,滾落在地,光芒在翻滾中熄滅了。
在黑暗中,神父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女人,看著她的手,感覺到臉頰上火辣的痛苦。
她。打了自己?
她竟敢…
“這里這么多男人,只有我沒有上過你!只有我!真心對你好的只有我!
可你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你這個、你這個賤人!”
神父發狂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表情扭曲:“我明明想要救你的!這是你自找的…你自找的!”
女人哽咽著,喉嚨里發出模糊的,漸漸地不再動了。
她的眼神空洞了下去,倒映出神甫扭曲神情。
或許認命了,或許是…
“死了?”
神甫踉蹌地后退,看著自己的雙手:她死了…被自己掐死了。
他回頭,看到呆滯的人群,看到他們眼瞳。臉色慘白。
“是你們害死了她,為什么要看著我?!我、我本來沒想要…”他囁嚅著,語無倫次:“我只是為了她好。我只是想要救大家而已啊!”
他這么告訴別人,也這么告訴自己,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不敢看倒在角落里的女人,還有那黯淡的紅發,不敢。
一片寂靜里,只有沉默。
妖獸的聲音消失了,腳步聲漸漸的遠去。
人們互相看著,神情驚喜。
“它們走了?”
“得救了。”抱著孩子的女人發出驚喜的聲音:“我們得救了。”
“我們還活著。天啊,我們還活著…”
“萬歲!妖魔終于離開了!”
人群歡呼起來。手舞足蹈,慶祝著這個漫長黑夜的過去。
他們忘記了背后地上的紅發女人。還有她身下泊泊流淌的鮮血,血腥的味道濃厚。
他們也沒有看到背后的鐵門,那沉重的鋼鐵如同蠟燭一般地緩緩融化了。
在融化裂口之后,是一片黑暗,還有赤紅的眼瞳。
去而復返的妖魔們舔著嘴唇,嗅著活物的氣息,便暢快地裂開嘴,像是在笑。
同他們一起歡慶。
在人群中,母親懷中的小孩兒回過頭,看到了那些猙獰的怪物,便愣住了,恐懼地尖叫,嚎啕大哭。
黯淡的燭火無聲熄滅了。
黑暗里,傳來了絕望和恐懼的慘叫聲,還有暢快淋漓的咀嚼。
隱約有圣徽墜落在地上的聲音響起,被撕碎的喉嚨中發出了哀鳴:
“神啊…”
這里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中,慘叫和哀鳴的聲音漸漸的消失了。饕餮的盛宴即將結束。
可是驟然有凄厲的咆哮聲從庇佑所之外的黑暗中傳來。
巨響、轟鳴、地動、閃耀,焚燒的火光席卷,令大地化作焦土。地面崩裂出慘烈的痕跡,庇佑所的頂穹在震蕩著。
就像是有龐大的巨人行走在人間的國度中,雷霆震怒,便降下了毀滅。
那毀滅是宏大的,掀起了氣浪,點燃了火光,散布著雷電和冰霜。
巨響漸漸地接近了庇佑所,魁梧的身影撕裂了鐵閘,走進了黑暗中。
他著上身,頭上戴著巨大的馬頭面具,龐大的軀殼上亮著一層層細密的音符。
血氣匯聚在他的周身,幻化成面孔,癲狂歌唱。雙手中,是兩把燃燒的骨鋸,粘稠的妖魔之血被蒸發了,嗤嗤作響。
妖魔們嘶鳴,發狂地咆哮了起來。
就像是看到了真正的怪物一樣。
嘶啞咆哮的歌聲中,龐大的怪物揮舞骨鋸,在庇佑所中上掀起廝殺。
所過之處,妖魔們都斷裂成兩截,碎裂,干癟,徹底死去。
直到最后,寂靜重新到來。
骨鋸的火焰熄滅了。
魁梧的怪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疲憊的面孔:“長官,我們來晚了。”
在他身后,消瘦的中年樂師環顧著四周,鋼鐵義肢的手臂上點亮了一團火光,照破濃厚的黑暗。
火光照亮了他早衰的斑白頭發,還有黯淡的眼瞳。
“再找找。”
他輕聲呢喃:“再找找,一定有還有人…”
嬰兒啼哭的聲音打斷了他。
他愣住了,錯愕地看向角落中。
在血泊中,那個嬰兒艱難地地哭泣,聲音孱弱,寒冷都快將他的肌膚凍青了。
他的身上還纏繞著臍帶,被奄奄一息的母親抱在懷中,躺在那宛如火焰余燼的紅發。
這就是那個被詛咒的孩子,他從妖魔的廝殺中誕生,生與死亡和罪孽之中。
“還活著?”
獨臂的樂師大喜過望:“還有人活著!醫生呢?!醫生在哪里?堅持住,女士,很快就會有醫…”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那個女人悲涼又釋然的眼神。
她低下頭,親吻著嬰兒的臉頰,眼瞳的恐懼和絕望全都不見了,就像是獲得了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嬰兒睜開眼睛,怔怔地凝視著她,抬起手掌,撫摸她的臉頰。
她便笑了,輕聲地哼唱著童謠,滿是欣慰和不舍。
冰冷的鮮血從她裙子下面流淌出來。
大出血。
那群發狂的難民沒有殺死她,肆虐的妖魔也沒有毀滅她,可現在,她卻快要死了。
真好,不幸和黑暗都要消失了。漫漫人生的苦楚和折磨即將結束,再沒有什么救贖和痛苦等待著她了…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捧起孩子,將他交給了呆滯的樂師,眼神鄭重又懇請。
冰冷的鋼鐵手臂笨拙地抱起了那個孩子,中年樂師小心翼翼地接過了他,僵硬又溫柔地,就像是托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看著樂師笨拙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笑起來,那神情滿是解脫和安心。
她最后伸出手,指尖從嬰兒的臉頰上拂過,緩慢地比劃著最后的手語,一個字,一個字的。
她說,“請告訴他,我很幸福。”
樂師愣了一下,緩緩地點頭。
于是,她閉上了眼瞳。
她死了。
寂靜里,只有嬰兒觸碰著她垂落的臉頰,感覺不到溫度了,便嚎啕大哭,像是明悟了自己究竟失去什么。
良久,樂師抱起著嬰兒,起身離開這個巨大的墓穴。
走了兩步,他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個死去的女人。
她就蜷縮在角落之中啊,紅發如火焰余燼一般美麗。一切痛苦都遠離她了,如此孤獨,又如此的安寧。
鐵閘緩緩地落下,黑暗吞沒了她幸福地笑容。
一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