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的街口之上,帶著黑色手套的蒼老男人點燃了自己的煙斗,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了淡藍色的煙霧。
靜靜地等待。
許久之后,他的肩膀一震,緩緩地轉身,看到背后不知何時出現的身影。
“福爾摩斯先生。”
他頷首致意:“在下已等候多時。”
“鬼手先生,很久不見了。”
葉青玄微微笑了一下,摘下了頭上的獵鹿帽:“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白馬旅館門外。
你曾經給我指路,現在卻沒想到又要顛倒回來了。”
鬼手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眼瞳,忍不住低聲嘆息,感慨萬千。
幾個月之前,他和少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長街上擦肩而過。
彼時自己還是整個阿瓦隆威名赫赫的傳說,討債人鬼手。葉青玄只是一個剛剛來到這里的東方小鬼。
那個時候,這個小鬼還是案板上的魚肉,只憑他的心意料理。
可是短短的幾個月之內,他便闖下了諾大的聲名,憑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得到了不知道少人的恐懼和敬畏。
已然是名動阿瓦隆的‘復仇惡靈’。
甚至就連薩滿也有將他收為自己左膀右臂的念頭,隱隱對這個年輕人給予了莫大期望。
命運之大起大落,實非常人所能預料,有時候也令人措手不及。
“教授的蹤跡,就拜托你了。”
他轉身,在前方引路。
葉青玄走進小巷中,踩著水泊和破碎的磚石,走進了棚屋之中。
在空曠的棚屋里,已經被隱隱的血污所覆蓋。就在中央的地板上,一具尸體已經僵硬了。
寒夜的氣候保持了尸體的完整,沒有令他們腐爛,只是皮膚卻變得越發慘白,令人心里發毛。
“這里是誰的尸首?”
“一個走私販子,外號叫做‘荔枝’。荔枝就是一種罕見的東方水…”
“我知道。”
葉青玄點頭:“一個西方人,叫這種綽號?真是罕見。”
“因為他最出名的一件事情,就是從東方走私了數十噸‘荔枝’,通過了阿瓦隆的海關,將它們傾銷進了整個安格魯市場。”
“水果販子?”
“雖然看上去清新可愛,但別被外表欺騙了。荔枝切開之后,里面藏的是精煉過的‘曼荼羅’。”
鬼手淡淡地說道:“都是上等的好貨,天竺人稱呼它們為‘奎師那’,憑著那一船貨。天竺人搶占了市場百分之九十的份額,奠定了統治非法藥物市場的基礎。
荔枝也一直被尸羅逸多視為重要的左膀右臂,被相當人當做眼中釘。不過他為人謹慎,行事非常小心。有時候還會扮作孕婦出行,所以一直沒有被人抓住把柄。”
“孕婦?”
葉青玄蹲下身,看著那一具腫脹的尸首,看到他臉上的絡腮胡還有密集的胸毛,忍不住皺起眉:
“他還真是下了本錢啊…”
他問。“尸體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今天晚上,三個小時之前。”
鬼手吸著煙斗。淡淡地說道:“按照薩滿的規矩,販賣禁藥的人要斬去手足,可等我們的人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教授領先了我們一步,提前找到了他。這是對尸羅逸多背叛的報復吧?”
“不止。”
葉青玄搖頭:“如果是為了報復,教授會直接將尸羅逸多的弟弟‘婆西納’吊死在他的床前。
讓尸羅逸多從噩夢中驚醒時,看到他弟弟五官扭曲的死狀。永生永世活在恐懼之中…”
鬼手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葉青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因為如果我是教授的話,我就會那么做。”
鬼手沉默。
葉青玄的手掌在尸體上摸索著,探查著尸體上殘留的痕跡。有了波萊羅之后就省事了許多,他直接將手掌按在尸體的胸膛上。操縱尸體中的液體形成念線,探查著內臟的狀況。
很快,他松開了手掌。
“心臟驟停,內臟出血,大腦組織有中毒癥狀…”
葉青玄的眼神冷了起來:
“——‘荔枝’,不是被殺,是被自己嚇死的。”
很快,鬼手就恍然大悟,明白了少年眼瞳中的憤怒究竟是從何而來:“這是你慣用的手法…教授在對你挑釁?”
根據他對福爾摩斯的了解,這個被人稱為復仇惡靈的黑樂師向來討厭見血殺人,從來都是令敵人作法自斃,再殘忍的時候也從不奪走敵人的生命。
真是仁慈,愛惜生命,簡直不像是個黑樂師。
可最殘忍的地方便在這里,他的敵人往往求死而不能!
比如那些被送進阿瓦隆精神病院的神經病,比如身敗名裂的鼠王,還有變成了白癡的天竺樂師普蘇婆…
如果是葉青玄想要整治死者的話,毫無疑問也會選擇類似的方法,而教授的行事風格則要更加殘忍。
不論過程如何,現場一定會慘烈到讓人做惡夢。
在寂靜里,葉青玄冷淡地凝視著尸首的黯淡眼瞳,許久之后緩緩地起身:
“大概他是在像我挑戰吧?看了這個現場,所有人十有都以為會是我做的。”
只是死了一個荔枝,葉青玄就不會不疼不癢,但這只是一個警告,如果在教授下一次動手的時候還找不到他的話,那么死的人物身份就要變化一下了。
葉青玄不用動腦子都能想到好幾個適合嫁禍自己的目標。
比如說阿瓦隆警視廳的要員,某位貴族高官的子嗣…到時候,自己將在阿瓦隆寸步難行。
那位月靈教授在報復自己,報復自己揭穿了他的身份,他要讓自己明白:假如自己揭穿了他的身份,他也有同樣的辦法讓自己在下城區再無立足之地。
只是教授在這個滿城風雨的時候。不思長遠計策,不想報復議會,專門來殺一個人,只為警告一下自己,未免有些太閑了點?
或者說,這還是他一石二鳥的計劃。警告自己只是順手?
葉青玄凝視著尸體,忽然問道:
“鬼手先生,傳說中說你能夠抓攝敵人的靈魂,令它們為你效命,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不妨在荔枝身上施展一下。”
鬼手笑了,緩緩搖頭:
“抱歉,福爾摩斯先生。靈魂那種東西,人類何曾有過呢?只是哲學家們以訛傳訛吧?”
他說。“我只會殺人,擅長的也只有這么一件事情。人被殺了之后,我就拿它們沒辦法,畢竟死了的東西不可能再殺一次。
恐怕要讓您見笑了。”
葉青玄本身對于鬼手的種種異聞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聽到他這么說,只是點了點頭,淡淡地回應:
“見笑到不至于,有時候能有一個萬能的解決辦法。也不是什么壞事。”
“哦?”
鬼手的眼睛挑起:“先生你不覺得像我這樣的殺人犯可恥么?”
“不,我只是覺得很好笑而已。”
葉青玄回頭看了他一眼。并不怕觸怒這個老人:“每個人都知道,殺人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可還是有很多人覺得一切問題都能夠靠殺人來解決。
很奇怪,不是么?有些東西,你殺多少人都改變不了。”
鬼手沉默,不再說話。
葉青玄蹲下身。再度檢查尸體,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看得出這個人臨死前遭到了漫長的折磨。
在驚恐的幻覺中,首先受到傷害的是大腦,理智被種種前所未見的恐怖折磨,血液沖上大腦。
當潛意識判斷有什么不可低于的可怕東西即將到來時。恐懼就會誕生。當恐懼達到一定極限時,潛意識就會自行尋求著死亡的解脫。心跳加快,呼吸粗重,身體的腺體分泌出過量的激素,紊亂的激素刺激著內臟,令內臟出血,血液中的激素沖上大腦,大腦就會中毒。
人就這么被嚇死了。
很快,他又發現了新的異常。
“這個是什么?”
葉青玄小心翼翼地捏著尸體僵硬的手腕,將它翻開,凝視著著掌心中的米粒大小的皰疹:“手蘚?”
“應該是寄生在人身上的某些菌類造成的吧?”鬼手說:“出海的水手常常有這樣的皮膚病。”
葉青玄搖頭,“和水手的那種不一樣,水手的皮膚病常見的其實是曬傷引起的皮膚過敏和海水中的一些物質造成的刺激。
可這種卻像是經常在腐爛潮濕的地方勞動所染上的,而且染上的日子不長,應該是最近去過什么非常臟的地方…”
很快,他想到了什么,拋下的手掌,直接彈指發出一個音節,招來了一團水泡,灑在了尸體的雙腳上。
很快,隨著他的控制,液體重新凝聚,匯聚成臟兮兮的一團。緊接著,再次瞬發音節,召來了火焰,水泡很快沸騰了,蒸發,消散無蹤。
空中只殘留著一小撮暗紅色的泥土,散發著腐臭。其中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的白色結晶物質。
“這是什么?”鬼手皺起眉頭。
“干結的污泥。”
葉青玄搓著手中的泥粉,看著暗紅色的塵埃從指尖紛紛落下:“整個阿瓦隆,只有一個地方有這種土壤。
下水道,只有下水道的污泥是這種暗紅色的。”
“你是說‘掘泥人’?”
鬼手想到了一個職業,“確實,這些日子,荔枝他們雇傭了很多原本用來疏通下水道區域的掘泥人,在下水道里遍地撒網,像是在找什么…他們恐怕真的找到什么了,否則教授也不會來找這么一個走私販子。”
“荔枝是天竺人的盟友,也就意味這他正在向議會效力。教授還在追查議會的線索。”
葉青玄點頭:“他們主要在哪一段下水道里活動?”
“范圍太大了。”
鬼手搖頭:“阿瓦隆的下水道系統錯綜復雜,一直以來很少有人能夠探究清楚來龍去脈。他們想要有所動作,肯定也只能到處撒網。”
葉青玄沉默了片刻,控制著地上的塵埃形成了一張阿瓦隆的大的地圖:“你把活動范圍劃給我看看。”
鬼手沉思了片刻,伸手在那一張塵埃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幾乎將小半個下城區畫了進去,其中還包括一部分中城區的地方。
“不行,范圍太大了,簡直就像是海底撈針。”
鬼手搖頭:“光是這么大的地方,就有超過上千家店鋪,更別提下面的下水道系統。
一部分甚至通往皇后大道。到了那里就更難分辨了。”
葉青玄的眼神從地圖上掃過,腦中一連串的閃過一大串地名:國王十字、貝女王公園、阿默舍姆、西萊斯利普以及…
葉青玄眼神一亮,指向了地圖上的一點:“就在這里。”
鬼手順著他的手指頭看去:
“——阿卡姆精神病院?”
“沒錯。”
葉青玄將自己提取到的泥垢展示給鬼手,讓他看里面星星點點的白色細小結晶:“這個應該主要是鹽堿,還有一部分是其他的化學原料。
阿卡姆精神病院附近正好有一家工廠生產這些東西,專供皇家研究院的研究和使用。除了那里排出的污水,其他地方的下水道不會有這么濃的化學物質殘留。
荔枝他們,一定是經常在那個化工廠下面的下水道里活動,所以身上才會染上這么多的殘留。
想要找教授的話。去那里準沒錯。”
鬼手沉默地聽完了葉青玄的分析,渾濁的眼瞳中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
近在咫尺的少年像是察覺到了剛才他心中引而不發的殺意和忌憚,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含笑。
鬼手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微微抬起的手指放下了——剛才的那一瞬間,在聽完葉青玄的分析之后。鬼手忽然本能的有一種殺戮沖動。
假如此時不將葉青玄鏟除的話,恐怕假以時日。要比教授更加難纏…現在他就隱隱能夠和教授交手,被視作勁敵了。將來如果他要反對薩滿的統治,定然是心腹大患。
只是很快,理智就壓下了這種沖動,面色恢復平和,只是感嘆道:
“不愧是福爾摩斯先生。像是偵探更像過樂師,著實令人心中忌憚。怪不得薩滿先生這么看重您。”
“偵探?那可是我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呢。”
葉青玄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能夠嚇到鬼手先生,也令我心中有些成就感。
只是這樣的誤會,希望不會出現第二次。”
他的咬字清晰。聲音平淡,可話外的意思卻毫無遺留地傳達了出來:如果有第二次的話,一旦露出苗頭,他絕對會悍然反擊。
更令人頭疼的是,像是福爾摩斯這種能夠從任何微小線索中得到真相的人,一旦察覺到鬼手將他當做了敵人,到時候絕對不會是無腦的魯莽對決,等待他的將是一連串環環相扣的陷阱。就算殺不死他,恐怕也要讓他脫層皮。
想要殺死他,必須有十萬分的周全準備,和與他魚死網破的決心。
這是最難搞的那一種敵人,不論如何,鬼手都不希望他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
察覺到少年的不快,鬼手便嘆息了一聲:“剛剛是在下失禮了,還請福爾摩斯先生見諒。”
“沒事兒,能夠有資格被鬼手當做敵人,我也會覺得榮幸。”
葉青玄揮了揮手,不再糾結于剛才彼此的小小試探,話題轉回正軌:“現在天就要亮了,立刻采取行動的話,不但不利于掩蓋行跡,恐怕會落入教授的謀算中。
我打算明晚去探一探那個化工廠,薩滿先生那里有什么能夠配合我的人手么?”
聽完了他的話,鬼手反而陷入沉吟。
他揮手,示意旁邊的手下全部出去。
在寂靜里,他正色說道:“明天并不是個好日子,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夠再等待幾天。我想薩滿也會如此想。”
“嗯?”葉青玄微微地皺起眉頭:“有什么不方便的么?”
“人手的話,原本薩滿先生委派我來配合你,但如果是明天的話,我恐怕要貼身保護薩滿先生,無暇配合你的行動了。”
鬼手抽了一口煙斗,低聲說道:“風暴將至,福爾摩斯先生,請再考慮一下。”
葉青玄沉思后問道:“明天你們有大動作?”
“這兩天我們和議會的戰爭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程度了,每一天丟進下水道的尸首都有數百具。
我們收到消息,明天議會會有大動作,已經有大量軍械送到了那一幫暴徒的手中,其中還包括兩具被磨去番號和記錄的大天使裝甲。
而我們,也將在明天發起正式的反攻。”
鬼手話中的訊息令葉青玄悚然而驚:“阿瓦隆會放任你們在下城區進行一場戰爭么?”
“如果阿瓦隆想要這一場戰爭的話,戰爭就會進行。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們不都是放任著下城區陷入混亂的么?”
鬼手淡淡地說道:“明天下城區會整個亂套的,福爾摩斯先生你最好不要陷入這個泥潭中,我們到時候也很難有精力去顧及你的行動。
換個好日子,如何?”
葉青玄沉默片刻,忍不住嘆氣:
“那就算啦,各自干各自的吧,你們搞議會,我去搞教授。大家有仇報仇,有怨抱怨,無非是殺人放火而已。
這種事情,哪里還有什么黃道吉日可言呢?”
鬼手看到了他眼瞳中的決意,考慮片刻之后,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名片:“如果你執意的話,不要拒絕這個人的幫助。”
“誰?”
葉青玄接過名片,上面什么字跡都沒有,白色的紙面上只有一個仿佛被血染成的馬面圖紋。瞬息間,他恍然大悟:
“——屠夫?”
敬請見諒,實在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