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說,你要當一位勇者。
持有一柄村中最鋒利的劍,在鄉野中跑得最快,在懸崖邊飛得最高,經歷無數的訓練與汗水,最后擊潰邪惡的魔王。
可他不想當什么勇者,只想當路邊的一只小喜鵲。
他攀上山巖高歌、在田野里寫生、劃著小船采風、在石頭上畫畫…大人們批評他這是游手好閑,成為不了勇者,最后會淪為平庸。
“但在人生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他說:“如果成為不了跑得最快的人,往前走就可以。如果成為不了飛得最高的人,不跌入懸崖就可以。世界上總要允許我這樣的普通人存在吧。”
大人們不贊同地看著他,好像人生在他們眼里是一臺機器。讀書、練武、競選勇者、結婚、生子、傳承下一代勇者…每一步都必須齒輪耦合,錯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他卻笑了:“出風頭的事交給別人吧,我只要在勇者們的背后吶喊助威就可以,你們指望一只小小的喜鵲做什么呢?喜鵲只會吃麥子,喜鵲打不過老虎和獅子的。”
蘇明安睜開眼睛。
他身處一個白茫茫的空間中,周圍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空白。
“這是哪?”他攥著羽毛筆,往前走了走:“羽毛筆把我帶到哪里了…”
他很快發覺到了不對,自己的身高…
他低頭一看,略帶卷曲的金色長發披散在肩頭,身上穿著潔白的長衣長褲,身高大約一米四左右。
他打開鏡面,入眼是一張屬于孩童的雌雄莫辨的臉,金黃的微卷長發,湛藍色的眼眸,五官青澀。
…他怎么成了一個小孩?
這時,在這白色的空間里,一個人朝他走來。
那個人披散著紫色的長發,擁有如烈日般灼熱的金色眼眸。他的頭發稍顯凌亂,但卻有一種自然的卷曲,仿佛是春日和暖風的杰作,他身穿酒紅色小坎肩和米白色長袍,繡著音符與鳥雀的刺繡圖案,幾張手稿隨意地塞在他腰間的挎包里,露出幾個墨點,身后背著一把金色的小里拉琴。
年齡與蘇明安此時相似,約莫十一二歲。
“…司鵲?”蘇明安驚訝道。
這個紫發男孩,看起來是司鵲小時候。
蘇明安想要改寫白日浮城的故事,為什么會見到司鵲小時候?
紫發男孩停在了蘇明安的面前,目光卻透過了他,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坐了下來,對著空氣開口:
“…早上好,今天的太陽很不錯,麥穗也熟了,我聞到了村子里烤面包的香氣。”
“許多小孩長大了,漢特大叔在訓練他們。他們總是圍繞著山頭跑上好幾圈,累得大汗淋漓。而我就靠在樹梢上,看著他們訓練,偶爾寫首詩。”
“當然,閑話總是少不了的,賣醬油的瑪莎婆婆說我沒出息,獵人拉曼叔叔罵我游手好閑,佩兒老師勸我去上學,說我不和同齡孩子一樣學習揮劍,將來就考不出村莊,成不了受人尊敬的勇士,一輩子都庸庸碌碌。”
蘇明安伸手觸碰小司鵲,卻發現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障壁。
在這片白色的空間里,他能看見小司鵲,但小司鵲看不見他。
小司鵲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稿紙上寫寫畫畫。
“有時候,我會很困惑…難道成為不了勇者,就意味著一輩子毫無價值嗎?我們難道單純是為了活下去嗎?或者是為了讓別人敬佩或者實現社會意義才活下去的嗎?”他年齡很小,卻在思考這樣的問題:
“那么,如果真的是這樣的原因,羅瓦莎的上百億個體,其中的99都可有可無,他們就算被抹去了自身的社會意義,在這個世界中消失,也不會引起任何波動。”
“在滿足自身基礎物質條件與身體機能存續的基礎上,且個人意愿傾向于不看重他人敬佩與社會認可時,人生就此成為了一場旅行,不需要追逐什么,也不需要成就什么。”
“不成為勇者也沒關系,讓愿意追逐的人去追逐就好了…我只想寫詩。”
小司鵲換了個坐姿,埋頭寫著稿紙。
蘇明安走過去看,小司鵲在畫畫,那是一個…食物鏈。
第二幕·〈食物鏈〉
小喜鵲曾覺得羅瓦莎的許多事情不合理。
比如食物鏈。
村中最強大的虎人勇士,即使訓練一輩子也打不破天族嬰兒的護身羽毛。而天族嬰兒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將他們碾為肉餅。
有些人的終點線只是別人的起跑線…不,甚至連起跑線都夠不到。
昨天村里的青年奧帕跟他說,明明只有十幾歲,奧帕卻感覺獸生已經走到了頭,一天24小時只有1個小時左右,是屬于自己的。剩余的時間都在訓練、人際、工作…上一次感受到快樂的情緒,已經過去很久,什么都不做也只感到疲憊。奧帕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與其他人沒什么不同的復制人,從周圍人身上就能看到自己以后的人生。
人生是一場爛透了的游戲,95的人都只是路邊的npc。
他勸奧帕:“那就和我一樣在樹梢上畫畫吧。”奧帕搖了搖頭,說這樣是在虛度人生。
他就問奧帕:“那你這樣就是在利用人生了嗎?
奧帕茫然了,說:“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好像只剩下這條路了,要是我休息一會,鐵匠鋪以后就沒有我的位置了,我的生活就會比現在更痛苦,連婚都結不起。我不干,有的是人干。”
痛苦,與更痛苦。
村中大多數人好像都在這兩種情緒中徘徊。
他隱約感到,這樣是不對的,食物鏈是不該存在的,種族之間的差別太大了、太大了。可他不知道該怎么改變它。
他詢問大人,大人們都說,“孩子只要好好練習,將來成為勇士就可以了。其他的不要多管。只有聽話的孩子才有糖吃。”
“食物鏈要是能消失就好了。”小司鵲盯著稿紙上的食物鏈,放下了稿紙。
他側頭,撥弄起了旁邊的里拉琴。
盡管小司鵲看不到蘇明安,但蘇明安坐在了小司鵲旁邊,隔著一層薄薄的屏障,抵著紫色的長發。
“好了,不聊那些哲學了。我寫了一首詩歌,但村中無人想聽…我在這里彈吧。”小司鵲的手指撥弄起來。
十歲出頭的孩子的手指瘦小,彈琴卻極為流暢。
蘇明安在樂聲中聽到了自由,麥穗,風車與海。
他們靜靜地坐著,樂聲如溪水般流淌著。樂聲中,小司鵲的聲音也如同溪流:
“這幾天,我構思了一個童話…關于你的。”
蘇明安一驚,側頭看去,小司鵲的視線依舊落在空處。
…小司鵲在對他說話嗎?可小司鵲明明看不到他。
“是一個有關新郎與新娘的故事。”小司鵲自言自語:
“故事發生在一座漂浮的城市里,人們生活得很麻木。”
“人們把學習、工作、結婚、生子,當作人生中必要的一環。所以我在想,倘若我奪去了最后一環,他們會變成什么樣?”
“于是,在我的構思中,病毒進入了浮城,人們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
“所以,人們為了生存,建立了內城與外城,命令外城的人們上供孩子。”
“接下來,我構思的是…”
說到這里,小司鵲忽然抬起頭,似乎聽到了什么。
可蘇明安看到的依舊是一片空白,除了白色什么都沒有。
“村里的拉曼叔叔喊我,估計又是勸我去訓練了…真是的,喜鵲無論訓練多少年,都打不過七八歲的虎人,還不如發揮各自種族的特長,他就是不明白。”
“我下次再來。”
小司鵲站了起來,身形很快消失了。
空白的空間里,只剩下了蘇明安一個人。
蘇明安拿起羽毛筆,當他拿起筆的那一刻,他看到幾行文字在空氣中出現。
村中的拉曼叔叔喊走了小司鵲,他們要好好教育這個不肯訓練的孩子。
五日后,小司鵲會再回來。
蘇明安拿起羽毛筆,試探性地在后面書寫——
五日后。
蘇明安只寫了這三個字。
然后,便感到周圍時光流轉…小司鵲的身形再度走來。他的衣服換了一身,應該是過去了五天。
“早上好,我又來了,和你繼續聊上次的故事吧。”司鵲坐了下來,挎包里的稿紙又多了不少。
“我有了新的構思…我想在故事中加入‘爭奪’的因素。”一提到故事,小司鵲的眼里就像放了光,能讓人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切與喜愛,仿佛他正在無盡的靈光中漂浮:
“我想加入‘新郎’與‘新娘’這兩種身份。”
“有一批來自白日浮城之外的旅人,意外踏入了這座城市,他們可以繁衍后代,這讓浮城的人們感到驚喜。”
“這批旅人,有的獲得了‘新郎’的身份,有的獲得了‘新娘’的身份。”
“‘新郎’獲得‘新娘’的認可后,會被渴望后代的人們推上王座。而‘新娘’的任務是殺死‘新郎’,她們不愿意淪為繁衍機器,被永無止境地掌控。”
“至于如何有邏輯地加入這個設定,我還在思考…”
在這之后,小司鵲總是過來分享他的新想法,描述這個故事的后續。
第三幕·〈無人詩〉
他開始嘗試創作。
創作會帶給人快樂。在山坡上,在無人的樹林邊,他總在寫故事。
村里人一次又一次來催他去訓練,被他拒絕后,他們把他貶斥得一文不值,把他當作不聽話的壞孩子典范,讓其他孩子不要跟他玩。
“他在嘗試什么?寫故事?哦,我的天哪,他能寫出什么?只有城里的大少爺才有閑心寫故事,藝術是有錢人的趣味,他以為寫出來會有人看嗎?”略顯尖酸的聲音響起,不過很快消弭,村里人不會苛責一個孩子,他只是“走錯了路”。只要他認識到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狗屁不通,他很快就會像乖巧的同齡人一樣,開始訓練、鍛劍、競選勇士、努力工作、結婚生子,走向光輝明亮的未來去了。
他構思的第一個故事,已經想好了故事名,叫《浮城里的白紗裙》。
不過,村中沒人有興趣了解他的故事,這是不務正業。
他整日閑逛采風,然后在落日時分回到他的屋子里,一個人自言自語,構思故事。
“今天麥穗又熟了,瑪莎婆婆給我送了點麥子吃,雖然她總是嘮叨我,但她是個好人…”蘇明安抬頭,小司鵲今天又來了,他嚼著麥子,喜鵲吃麥子很合理。
小司鵲坐下來,繼續分享他的故事:“今天我在構思‘新娘’的人設,我想設定一位‘新娘’喜歡吃麥子…”
蘇明安的這具軀體是一個金發藍眼的孩子,蘇明安只是附身,除了用羽毛筆加快時間,他基本不會干涉這具軀體。
蘇明安能感到自己張開嘴,發出細弱的聲音:“小喜鵲,你今天的衣服好像更亂了些,是有調皮的大孩子在欺負你嗎?”
“然后,有一位‘新郎’給她送了麥子,想要收買她…”小司鵲依舊在說著故事。
“我該怎么才能走到你身邊,和你一起去村子里呢?”這具軀體說。
這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中,蘇明安只能看到小司鵲,但小司鵲從來都是低頭自言自語,看不見他。
小司鵲分享完了構思就會離開。下一次來也許是幾日后,也許是幾十日后。
蘇明安用羽毛筆不斷加快時間,他想看看自己的這具軀體與小司鵲到底是什么關系。
“我又來了。”
小司鵲走了過來,他今天戴著圍巾,也許是外面已經冬天了:“今天我想到了故事的第一個高潮,勇敢的主人公深入了內城,一個惡毒反派想害他們,卻被機械切成了六塊…”
“你的故事很有趣,可我該如何與你交流呢?”蘇明安感到自己動了起來,卻無法觸碰小司鵲。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薄薄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