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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四十九章·“雨中綿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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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扮演。

  蘇明安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冬冬冬,裹挾著蘇文笙痛苦的記憶鉆入他的腦海,與柳萱萱、明羅、易衡川的記憶光點產生轟鳴。

  “蘇小白!”尚齊推開了門:“你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我沒事。”蘇明安平復了一下心跳:“回去吃飯吧。”

  路過鏡子的時候,他感到鏡中的自己閃爍了一下,露出了白色的發絲,但當他向鏡子看去時,依然是漆黑的頭發。

  “…”蘇明安看了眼自己正常的san值,它已經很久都沒有變過了。

  回到飯桌,奶奶將一碗水煮蝦端了上來:“兒子,吃蝦!你最愛吃的蝦!”

  在奶奶殷切的目光下,蘇明安剝開蝦殼,吃了一只,點了點頭:“好吃。”

  “你最喜歡吃蝦了,平時工作忙,只有吃蝦的時候能開心一點。”老奶奶滴咕著,幫蘇明安剝蝦,她蒼老的手指上滿是老繭,語聲絮絮叨叨:

  “賣蝦的人也得了黑霧病,我去買蝦的時候,他們還在盯著電視機看,想著特效藥什么時候能出來。”

  “兒子啊,你不用太擔心,現在有第一夢巡家這樣勇敢的孩子站出來了。無論是你媳婦的事,還是孫女,都能好起來的。你已經回家了,回家了…”

  “你喜歡畫畫,我這幾天撿垃圾,找到一些畫具,回頭我們一起畫啊…”

  老奶奶望著蘇明安這張陌生的臉,眼里閃過了片刻的困惑,好像在思考這到底是不是她的兒子。但她很快露出了笑容:

  “都會好起來的,呵呵,一家人會好起來的…”

  “砰砰!”

  門口傳來敲門聲。

  汪明明去開門,是城內的執法隊。

  “林奶奶,在不在?”官員叩了叩門。他戴著圓帽,胡須略長,面容方正:“已經查到監控了,你兒子在三天前回來了,他進了你家,他根本沒有失蹤。”

  老奶奶清醒了一點,意識到了蘇明安不是她兒子。她說:“不對,我兒子沒回來。”

  …如果說她兒子三天前就回家了,那他人呢?

  官員嘆了口氣,眼神里夾雜著不忍:“我們是來給你頒發市民榮譽徽章的,恭喜你,林奶奶。”

  老奶奶一臉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拿獎章的事:“啥啊?你們在說啥啊?我兒子沒回來啊。”

  蘇明安心中微微一顫。

  “蘇小白…”尚齊的鼻子動了動。他出身中醫世家,嗅覺敏感,隱約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有奇怪的味道,你跟我過來…”

  蘇明安跟著尚齊進了后房,這里有股臭味飄出來。

  門口,官員還在斟酌言辭,他端出了一個金色的榮譽獎章,由黑色的天鵝絨映襯著,在光下格外耀眼。只有做出過杰出貢獻的市民,才能被授予這樣的勛章。

  “這是獎章。”官員說。

  “哦,我明白了,我兒子之前去接受方舟計劃的疫苗了,他肯定是做出貢獻了,你們是給他頒發獎章的,對不對?”老奶奶突然恍然大悟,笑著拍著手:“我就知道我兒子肯定爭氣,他最聽話了,不會不回家的…”

  她抹了抹眼角,看向墻上的全家福:“我兒子最厲害了,從小就是優等生。他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回來了?快讓我見見他。”

  房內,尚齊走近一個木柜,這是個大衣柜,臭味正是從里面飄出。

  他伸出手,觸及衣柜的把手,和蘇明安對視一眼。

  “林奶奶,嗯…”門口,官員壓低了帽子,臉上露出愧疚而遺憾的神情:“這枚榮譽勛章,是給你的。”

  “我?我做出過什么貢獻啊!我就是個老太太!”老奶咧了咧開唇,喊出聲來:“我兒子呢?你們是不是把我兒子藏起來了?你們是不是不認識我兒子啊?他的臉圓圓的,眼睛扁扁的,右嘴角有一顆痣,他比較少說話,平時除了出門工作,都很老實的,他去哪里了?”

  人們沉默著,警衛默默把榮譽勛章戴在了老奶奶的大花襖上,發出細碎的金屬聲。

  “卡噠。”尚齊拉開了柜門。

  隨著柜門拉開,一具倚靠著柜門的尸體從里面掉了出來。

  尸體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尚齊后退一步,望著地上的尸體,沉默了。

  蘇明安戴上手套,把尸體翻過了一個面,露出了正臉。

  他穿著沾滿灰塵的工作衫,長褲被泥點濺得看不出顏色,鞋子開了裂,足以看出工作時很辛苦。蘇明安看向他的臉,是一張中年人的臉。

  臉圓圓的,眼睛扁扁的,右嘴角有一顆痣。

  黑霧病的斑點遍及全身,黑色的觸須委頓在身周。

  ——這是一具黑霧病晚期的尸體,已經有了異化的征兆。如果他沒有死去,他會異變成怪物,居民會被屠殺大半。

  但他卻死了,胸前有一道長長的刀痕,應該是菜刀所致。這一刀沒有砍到致命點,應該是這個人被砍了一刀后,躺在地上流血過多死去,整個過程中沒有還擊,沒有掙扎。

  “很明顯,他已經瀕臨異化了,但被人砍了一刀。”尚齊檢查了一下尸體,驚訝道:“他臨死前卻沒有還擊…現場只有他自己的血。太奇怪了,黑霧病晚期的人已經失去理智了,他居然能遏制住自己的殺念,躺在地上等自己死去,這,這真是…”

  尚齊斟酌了一下詞匯,說著:“令人震驚的狀況…”

  蘇明安望著尸體臉上的絕望,這種絕望中,蘇明安竟然看出了一絲滿足。

  他伸出手,合上尸體的眼睛。

  …理性的病癥中,沒有僥幸。

  …但“愛”可以。

  門口,官員終于低聲道:

  “很遺憾地通知您…林奶奶。”

  “我們授予您勛章,是因為您的大義滅親行為。”

  “感謝您…在三天前終結了一名瀕臨異化者的性命,讓他沒能大開殺戒,保護了周邊的幾萬居民。感謝你。”

  官員帶著警衛躬身,朝著這位瘦弱句僂的老奶奶,齊齊彎下了腰。

  似乎有什么東西掉落在了地面,一聲水滴聲響,寂靜無聲。

  當蘇明安回身看時,才發現門口的奶奶已經淚流滿面。她緊緊攥著前胸的徽章,滿是白翳的雙眼看到了房內的尸體,一瞬間,因為過度悲傷而忘卻的記憶重回她的腦海。

  ——這一瞬間。

  仿佛腦中褪去迷霧。

  她想起了自己幾天前是怎樣欣喜地迎接兒子回家。

  她想起了他是怎樣痛苦地叫著,他說自己注射了方舟計劃的疫苗后,全身都很疼痛。

  她想起了她是怎樣叫他躺下,她趕緊去請醫生。

  想起了在醫生來之前,她是怎樣給兒子做飯,做他最愛吃的大蝦。想起了他們最后一起畫的一幅畫。

  想起他突然異變,他親手把菜刀遞到她手里。

  異變是無法中止的,只能結束他的生命,才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媽。”

  “殺了我。”

  瘦小的老奶奶揮出的一刀絕望而弱小,沒有刺破他的致命點,他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沒有掙扎,沒有反擊,他克制著自己洶涌不止的殺念,不斷撕裂自己因為異變而急速愈合的傷口,直到自己失去最后一絲氣息。

  …人究竟以人究竟以何為人。

  蕓蕓大眾創造的財富全被金字塔頂端那撮人以各種手段收割走,底層的人卻能光輝到這種地步。他們身上的人性耀眼得令人眼睛酸澀。

  望著地上的尸體,蘇明安蹲下身,將染血的衣服輕輕蓋在他的臉上。

  把尸體放進衣柜里后,強烈的悲傷加上黑霧病的精神影響,使奶奶忘記了這件事。她下意識覺得自己的兒子還沒回來,她只需要做好他最愛的大蝦,就能在門口等他回來。

  他會回來的。

  一定會的。

  她等候在爛尾樓下,等候著她的兒子歸家,只要他回來了,五年前的樓房倒塌事件肯定能等到回應,孫女的心臟病也有了錢治,未來還有光,一家人能夠得到幸福,一定會的。

  晚風吹起她的銀發,她心中始終是那張完整的全家福。

  可她未曾想過——

  等回來的,僅僅是一具尸體,一枚充滿諷刺感的市民榮譽勛章。

  一瞬間,她哭出聲。

  哭聲撕裂了她本就音啞的喉嚨,像一只受傷的黑鴉,回蕩在空曠的樓道里,無人應聲。

  “——您可不能哭啊!這是大好事啊!”警衛們見此,連忙勸了起來,他們臉上露出豐富多彩的笑容:

  “您笑出來啊!您可是英雄啊!”

  “您看這市民榮譽勛章,多好看啊,您可以掛起來給大家伙看。這可是人們羨慕不來的榮譽。”

  “大義滅親,您殺死了異變體,您救了無數人!”

  她的兒子是異變體,是方舟計劃的疫苗加速了他的異變,導致他的死亡。

  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讓他得到救贖。

  可是,

  為什么她在哭。

  她笑不出來。

  她如何都笑不出來。

  她的兒子最聽話了,從小就是優等生,除了愛吃大蝦,連喜好都很少。他的一生按部就班,學習工作娶妻生子,他平日正直善良,像每一個平凡的父親一樣,最聽妻子的話。

  可是,

  為什么?

  “啊,啊,啊啊——!”

  不似人的哭聲。

  絕望到了極致的哭聲。

  像是撕裂般的哭聲。

  紅燒肉和大蝦還擺在桌上,蘇明安之前僅僅動了幾快子,空氣中飄著一股酒的香氣。墻上的掛歷停留在三天前,柜子上留著幾張畫了一半的紙,水粉的色澤鮮亮明麗。

  照片上憨厚樸實的中年男人抱著女孩,旁邊站著漂亮的妻子,女孩手里的玩具熊也仿佛在笑。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

  蘇明安將白布蓋好,突然聽到了恐怖到不似人形的哭聲。

  “蘇小白。”尚齊攥住了蘇明安的手:“我們快逃吧。”

  蘇明安抬頭,看見門口老奶奶的身上,黑斑正在急速擴張,頃刻間布滿了她的面頰。

  負面情緒會激化一切。

  黑霧,異種,包括與它們相關聯的黑霧病。

  所以,人們總是被要求笑著。

  但如果,就連笑著都無法做到…

  “退!后退!”警衛們尖叫起來,抬起了槍。

  老奶奶抱著懷里的畫具,依然在哭。

  “小勇,小勇…”

  一瞬間,觸須從她的身上暴漲而起。她的黑霧病被激化,抵達了晚期,開始異變。她終是踏上了和兒子一樣的路。

  警衛們的槍口毫不猶豫地對準了她,火光噴射而出。異變者無法逆轉,只能結束生命。

  “你們——”蘇明安伸出手。

  住手。

  別再這樣。

  被推遲的特效藥、被放棄的疫病區域、無數在疾病中痛苦掙扎的人們——

  重復著這樣的輪回,重復著這樣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

  衣冠楚楚的禽獸理所當然地踏著他人的性命,媒體看不到,網民就以為不存在,粉飾歲月靜好。

  五年聲嘶力竭的呼喊,親手弒子的痛苦,老人的血與淚——人們竭盡全力追逐的真相與回應,隨著干癟的大笑聲掩埋在塵埃里,鮮血無人可見。

  ——如果黑夜不會亮起,以何撼動根深蒂固的黑暗?

  ——如果黎明不會到來,以何拯救苦雨中的綿羊?

  “等——”

  蘇明安伸出手,朝奶奶伸去。

  別這樣。

  …你還沒有等到兒媳婦的真相。

  …你還沒有知道你兒子在方舟計劃中遭受了什么。

  …你還沒有…還沒有和孫女活下去。

  他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微微動了動,她轉過頭,在全身的觸須中,朝他咧開嘴,笑了笑。

  銀色的發絲飄動在她的臉側,像綿羊的絨毛。她的眼童是暗澹的顏色,卻能看見他清澈的倒影。

  “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她說。

  “謝謝你…”

  謝謝你假裝了我的兒子,讓我兒子吃到了最后的大蝦。

  謝謝你…夸我的菜好吃。

  我知道,你這孩子,

  你是想救我的。

  謝謝你們年輕而赤忱的心,謝謝你能看到我這樣的老太太。這世上只要還有你們這樣的人,正義就不會死。

  謝謝,真的…非常感謝。

  下一刻,

  槍聲響起,血光四濺。這棟爛尾樓終于因為震動而開始倒塌,磚塊瘋狂地砸下,警衛們立刻退了出去。

  “要塌了!退!退!”他們尖叫著。

  而在客廳下,老奶奶穿著兒子曾送她的紅花襖,倚靠著全家福與用了一半的畫具,閉上了眼睛。

  她的全身都是彈痕,鮮血徹底染紅了花襖。

  她沒有逃,沒有愈合自己身上的傷口。

  她像她的兒子一樣,閉著眼,攥著胸口金光閃爍的市民榮譽勛章,手指反復捻著相片上兒子的臉。

  蘇明安抱著孫女,從陽臺躍下,他最后看見的,是一塊巨大的墻磚,遮蓋了她的白發。

  桌上的大蝦被打翻,在灰塵與嗡鳴中傾倒而下。

  …奶奶。

  他睜著眼睛,望見那抹蒼白的色彩,徹底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一瞬間,他仿佛又聞到了童年時梅子酒的味道,眼眶一熱,仿佛有什么東西落下。

  暴雨沖垮了一切。

  “爸爸,奶奶…是死了嗎?”

  懷里的小女孩哽咽著。

  蘇明安抱著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他們’是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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