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告訴你:我對這個世界的對抗和妥協里。
你都在。
所以我還是無所適從,
無法給這切膚之痛的心思一份交代。
只是一想到你,世界在明亮的光暈里倒退。
一些我們以為永恒的,包括時間,
都不堪一擊。
——(余秀華)1
“——無論他們如何將我們視為‘異端’,你都不會放棄,不是嗎?”
蘇明安看著茜伯爾眼睛。
她的眼里依然有那股曠野般的平靜——讓人想到飛翔的蒼鷹、草原與風。。
在眨眼的那一瞬間,他交匯的視線被夜風鎖住,像突然展開了一場割裂的拉鋸戰。
她緊緊凝視著他,她的眼睛對上了他的眼睛,那淡色的眼里醞釀著能夠守望徹夜的寂寥。
“我確實不該猶豫的。”
她松開了攔住他的手。
“去吧。”她說:
“——成為瘋子中的神。”
蘇明安看了她一眼,手繼續前伸。
終于,他碰到了那枚權柄。
“嘩——!”
在握上權柄的一瞬間,它化為一環黑烏鴉手鐲,掛在了他的手腕上。
“叮鈴——叮鈴——”
三只黑色手鐲,晃蕩在蘇明安的手腕之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帶起一股奇異的韻律。
匍匐輕鳴的黑羔羊、扭曲爬行的黑蟒蛇、展翅將近翱翔的黑烏鴉。
凸起的紋路,像是驟然活了般顯化而出,神秘厚重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讓人看見荒古時期人與狩獵的原始畫卷,望見原林中的刀與火。
——它們睜開三雙鮮紅如血的眼睛。
蘇明安的心中,一瞬間被浩瀚的情緒充滿。
這一刻,他仿佛可以感受到穹地人的喜怒哀樂,觸碰他們豐富而繁盛的情感。
失去親人的悲傷、被命運折磨的憤怒、天幕詛咒入侵的絕望、看不見明天的壓抑…
他仿佛能聽他們內心中的悲鳴,聽到他們靈魂的不堪重負之聲——
——為什么我們生來就要背負詛咒!?
——為什么虔誠的信仰會被愚弄?為什么最正視信仰之人得不到美滿的結局?
——為什么無論如何掙扎,都只能被剪去翅膀,不得窺見天光?
——如果神明大人你能聽見——快出現,快出現吧——
——我們將我們的信仰、意志、生命、靈魂——全獻祭給您——
——祈求您——
——救贖我們不甘屈服的野性靈魂。
他的身周,極具沖擊力的白色觸須向四周蔓延,迅速頂破了古堡。
它們撕裂大氣,燃燒天空,幾乎沖破了那層層疊疊的黑幕,像是荒古初生的光明,萬顆下墜的流星,卷起了整片穹地都能聽到的呼嘯之聲。
此時,活物般的天幕詛咒,正朝著整片穹地當頭壓下,大雨順著黑色的顆粒倒懸,像是卷起了深黑色的雨浪,宛如世界末日。
他被一股力量托舉而上,順著那破裂的古堡,高飛向天空,直視那卷下的天幕詛咒——
——‘倫敦塔’破裂。
——漆黑的渡鴉,高鳴一聲,高飛向無邊的天幕。
——五年前,天幕詛咒降臨。
——穹地陷入毀滅危機,人們慌亂奔逃,如同末日。
森林中,一個攥著糖果的小男孩抬起了頭,望向天空。
此時,天幕詛咒正在降臨,他的耳邊,滿是大火的噼啪聲、倒卷著詛咒污泥的大雨聲、天幕壓下的詛咒滋滋聲、人們的嘶吼聲、絕望哭喊聲、奔逃聲。
“封祺祺,走,我們還要回部族!天幕詛咒降臨了,現在很危險!”旁邊的大長老去拉他。
然而,封祺祺卻一動不動。
“大長老,你看,那是什么?”他指向天空。
他看見天空中,有一道燦白色的身影。
那道隱隱綽綽的白色身影,立于高高的森林之上,像只撲向天空的飛鳥,像最光輝之陽。
好亮,好亮啊。
祂就像是無邊黑暗里,撕裂黑暗的一束光。
祂從古堡的方向上升起,離天幕詛咒越來越近。
天光刺得封祺祺雙眼朦朧,連燒灼的傷疤都不顯疼痛。
“…那是,傳說中的佰神大人嗎?”他說。
——當時,佰神降臨在人們眼前,以身化為屏障,犧牲神格,阻擋天幕詛咒,庇佑族民,就此死去。
——這便是永恒的結局。
此時,無聲的威嚴感籠罩了這片區域。
慌亂奔逃的人們,聽見了如同低語一般的風聲。
當他們抬起頭,便能看見他們的神明——正立于高空之中。
人們與祂,隔著一道燦白的霧長久地注視著,祂燦爛的光輝,將穹地暈染成一片璀璨的亮白。
白光遮蔽了祂的面容,他們看不清他的樣子。
然而,人們知道。
——那是神明。
——那是他們信仰百年之久,會庇佑他們,驅散詛咒,代表圓滿的佰神。
空氣恍若凝滯。
天光驟停,黑霧凝滯。
天上天下,無盡生靈…
宛若被靜止的琥珀包裹。
無人再慌亂奔逃,他們統一地跪倒于地面,低頭,祈禱,向那道降臨的身影,獻出幾乎能夠燃燒靈魂的忠誠。
他們一輩子的虔誠,在此刻格外清晰。
天空中,那唯一動著的白色身影,緩緩飛向高空之上。
那是靜中唯一的動,帶著一股空間錯失感,晃過無數道凝結的身影。
無盡的寂靜中,唯有祂在飛向天幕,像是踏在無形的階梯之上。
祂的身后,跟著一道人影,纖細、瘦小,像是如影隨形。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名善良、正義、仁慈的神明。
祂代表唯一與圓滿,會在災難出現之時降臨穹地,庇佑人們。
于是,穹地土地豐沃,風調雨順。虔誠的族民安居樂業,麥谷豐收。
祂為佰神。
于五年前,初次降臨于人民們眼中,猶如曇花一現。
黑色的天幕詛咒,正在越靠越近。
茜伯爾能感知到來自穹地人的情緒,那么鮮明,那么清晰…對災難的恐懼,對神明的信仰,對未來的迷茫,對失去親人的悲傷…
她跟著那位燦白色的神明——佰神蘇明安。
細碎的光影在他身上散落、晃動,不難想象光暈正親吻著他的陰影。他雖與她近在咫尺,卻遙遠得像一個易碎的夢境。
他立于空中,白色觸須托舉著他,他離正在毀滅穹地的天幕詛咒越來越近。
在剛剛,接過黑烏鴉權柄后,他聽到了淺淡的低吟聲。
你將承擔穹地之惡,負擔所有的苦痛,分擔一切詛咒之苦。
你將接納一切或善或惡之信仰,你將平等愛每一人。
——你必忘記你的苦楚、悲慟與歡愉。
佰神拉爾薩斯,賦予你‘佰神’之職介。
——我親愛的‘接替者’。
蘇明安知道他扮演的這個角色,到底是什么了。
茜伯爾的信仰,并不足以讓她創造出一個強大的幻想造物——是佰神的青睞,暗中幫她共同造就出了這個幻想造物。
——這個幻想造物,是佰神的適配者。
——就如同元雙雙與玖神的關系一樣。
如今,蘇明安回到了過去,佰神的意志便融合在了他的身上——此時,他與佰神一體。
他在一步步,一步步向上走,茜伯爾跟在他的身后,她被燦白的光芒遮蔽,如同一道扭曲的陰影。
蘇明安伸出手,手腕一動。
他是外界的旅者,遲早會離開這里。他成就佰神,也只是為了完美通關。
在要離開時,他不能將佰神的東西帶走,否則他將失去玩家的身份。
“叮鈴——”
他摘下的漆黑的手鐲,這只手鐲銘刻著一只漆黑的羔羊。
黑羔羊手鐲一動,像只奔騰的黑山羊,伴隨著無盡的白光,化為結界,撲向天空——
黑羔羊權柄,化作天幕結界,擋住天穹詛咒。
如果不將它化作結界,擋住天幕詛咒,穹地在此刻就會滅亡。
——這就是它作為權柄,五年后卻不在任何人手里的原因。
他脫下第二只手鐲,向著天空一拋。
攀爬而出的漆黑蟒蛇,朝著森林的方向下落而去,去尋找著最適合它的那個男孩——
小男孩松開了手里的彩色糖果,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手鐲。
“佰神大人賜予了我權柄,我會是當之無愧的‘佰神之子’。”他閉上眼,喃喃自語:
“…茜茜,等下次見面,我就可以保護你了。”
“啪嗒”,他手中的糖果落地,在滾燙的泥土中漸漸沉沒。
黑蟒蛇權柄,被封長少族長持有,維護部族和平。
第三只手鐲,在蘇明安的手心躺了一會。
他凝視著這枚上面刻有黑烏鴉的手鐲,想起了女孩恬靜溫和的笑,片刻后,還是松開了手。
蘇明安,這當然是借。
——因為,你遲早會把它還給我。
“唰啦——”黑烏鴉飛騰而起,朝著古堡的方向飛撲而去。
古堡的窗口前,一個紫發的女孩,靜靜站在那里,接過了黑烏鴉權柄,勾唇一笑。
黑烏鴉權柄,被“元雙雙”所持有,壓制詛咒濃度。
蘇明安抬起手,看著手上的銘紋。
輪回線限定道具:銀星副本記錄銘文(該道具將在之后進程中發揮作用)。
這是影掌權者巡查任務的獎勵,在百分百巡查進度推進后,影走遍了穹地,獲得了這個。
這個銘文,記錄了穹地的全部銀星小副本,包括內容、規則、獎勵方案。
他將它緩緩地丟下。
下一刻,
它化為流光飄散而去,在穹地四周凝形,形成了各個銀星小副本。
詛咒之鬼與人、黑羔羊與黎明之夜…
五年后,它們將作為戰爭的重要元素,成為人們廝殺的場所。
蘇明安閉上眼。
他的身周,燦白的觸須如花瓣般綻放,它們“簇”地一聲脫離,化為一道流光,撲向最終祭臺的方向——
佰神能量,埋入最終祭臺中,作為百人戰爭獎勵。
而在人們眼中——便是佰神身上的白光驟然黯淡,化為虛無,只剩下黑羔羊權柄化作結界的亮光。
這奔騰向天際的結界之光,如同他們的佰神大人的身軀所化作。
“唰——!”
結界亮起,延展、蔓延、拉伸,如同一道透明的墻,頂住了下壓的恐怖詛咒,像一口鍋扣在了穹地之上。
天幕詛咒停止了入侵,結界將一切災禍都止息于庇佑之外。
燦爛的結界光輝,緩緩塑就而成,如同一道高墻,庇佑了下方的人們。
而那天空中的佰神,已經隱沒于黑暗之中,肉眼再不可見,好像消失了一樣。
因此,此后穹地的老人,會對他們的孩子諄諄教誨——
五年前,天空中忽然出現了猶如活物的大型詛咒,穹地危在旦夕。
原本只存在于傳說與神諭里的佰神,真正現身在了部族人們的眼前,祂全身罩在強烈的白光之中,看不清面貌。
在部族人們的祈禱中,祂化作了擋住詛咒的天穹,犧牲了自我,保住了所有的信仰者…
祂是庇佑我們的——善良、正義、仁慈的神。
蘇明安輕輕地喘息著,心里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充滿。
此刻——一切在他的眼中,都顯得空明澄凈。
在他歸還了所有東西后,一行小小的蘇明安三個字,在半空中漸漸凝聚,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頭上,代表他玩家的身份。
他自踏上佰神之路后消失已久的ID,此時平安歸來。
在燦爛、耀眼的光輝中,他和茜伯爾共同注視著那被分散出去的三枚權柄、埋入最終祭壇的能量,以及那漸漸生成的銀星副本。
金色的光輝,如同散落的星星,落在人們身上,人們注視著那道白色的,代表佰神的光輝撲向天幕詛咒,將這一幕深深記在心中,永不可忘。
數不盡的信仰,在這一刻完全匯聚——虔誠的族民們,真正見到了自己信仰已久的“神明”。
五年的神話傳說,記錄于人們口耳相傳的神諭之中,將眼前這史詩般的畫面,流傳下去——
五年前,佰神降臨。
其權柄為——黑羔羊、黑蟒蛇、黑烏鴉。
這一刻,
晨起凌空,
光耀千古。
光芒普照穹地,族民感激涕零,恍若萬物蘇生。
佰神——降臨。
——如是,完美的閉環。
完美通關進度:100
做完這一切后,蘇明安看向茜伯爾。
她本該感到絕望,因為外界是末日,她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解除詛咒。
但此時的她,卻散發著淡定的氣質,有一種令人印象鮮明的生氣。
“茜伯爾,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他說。
“什么?”茜伯爾看著他。
蘇明安沉默片刻,說:
“我知道,我成就佰神,仍然解決不了問題。穹地存在詛咒的原因,是人們信仰神明,會引來虛空中的詛咒。
佰神和玖神,是虛空中誕生的神明,只要還有人信仰他們,虛空就會有詛咒反饋過來。
——所以,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讓人們無信仰,或去信仰一個不源自于虛空的神明。這樣一來,詛咒便不會誕生。”
茜伯爾仍然靜靜地看著他。
她就站在結界灑下的光芒之中,瑩白的發絲在身后微微飄動,像是光和熱從未遠離她。
這確實是她想要獨身成神的原因。因為由人類之身成神的新神,是不源自于虛空的,只要人們信仰她,就不會產生詛咒。
然而,她是異教徒,即使她有權柄和能量,也不可能獲得最后的信仰,無法成神。
這也是她絕望至此的緣由。
“所以…”
蘇明安拿出了背包里的銹跡鑰匙。
——這枚鑰匙,開局掉在了他的門前。
鑰匙是信仰要素的實體化,他自己就有一把白色的佰神信仰鑰匙,已經收集到了10000/10000。
而這把銹跡鑰匙則是9850/10000。
在前幾天,擋住天災毒雨,他作為佰神降臨在人們眼前時,它從9800增加了50點,變成了9850。
他以為這是玖神的信仰鑰匙,是茜伯爾一個人給玖神貢獻了在足足9850點信仰值。
然而,在他剛剛成就佰神時,銹跡鑰匙突然從9850點,增長到了9900點。
所以,它并不是玖神的信仰鑰匙,而是——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
而茜伯爾也正平靜地望著他,眼神平和而安然。
這一刻,蘇明安再也無法看透她,她像是一枚剝不完的洋蔥,一層又一層。
“——茜伯爾,這是你自己的鑰匙,對吧?”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通過觸須鑰匙的數值變動,他推出了一個真相。
一個…他從未想過的真相。
一股令他頭皮發麻的后知后覺感升騰上來,捏住了他的心臟。
這個銹跡鑰匙。
它是茜伯爾自己的鑰匙。
——茜伯爾塑造出了她的幻想造物。所以,她的幻想造物每次成為佰神,她都能獲得幻想造物反饋的一部分信仰點數,這與人們對于虛空神明的反饋原理相同。
——這是她唯一獲得信仰的辦法。
蘇明安捏著手里的鑰匙:
“…每當你走到這一步,每當你的造物成就佰神,成功降臨在人們眼前,你都會得到反饋的信仰,對吧?”
每次成功,會有100點。
而現在的數值是,9900。
——所以,這不是茜伯爾第一次推翻黑墻,走到這里,看見她的幻想造物成功成為佰神。
——這是她的第九十九次成功。
蘇明安啞然。
可能上百次,上千次的輪回失敗,她才能成功一次。
這九十九次的成功,不知道是多少萬次的失敗所積累而成。
如果銹跡鑰匙能再從9900推進到10000點,她便會達成她的夙愿,獲得信仰,成為一名不源自于虛空的神。
在最終的絕望之前,峰回路轉。
剛剛還那么絕望的她,原來只差最后一次的成功。
這一刻,鮮紅的紋路,從茜伯爾的手臂上蔓延,那是“九十九”的古幻文刻印。
蘇明安倏地想起了剛遇到她的時候,聽她說的話。
她手臂抬起,露出一只銘刻著詭異血色符文的手臂。
不知為何,蘇明安突然有了種‘自己正被神明注視’的感覺。
“我的目標,可不僅僅是最終的勝利。我…要在這片土地,在這個被封閉的世界里…”她說:
“…成神。”
蘇明安感覺,他大抵也快要瘋了,快被她騙瘋了。
滿口謊言的小騙子,騙他騙到了最后一刻。1
她到底是如今才想起來這是她的第九十九次推翻黑墻,看見幻想造物成就佰神,還是真的以為她從來沒有推翻過?
那被拯救的絕望欲念所驅使到瘋狂,認為她不可能成神的她,和此時想起前方還有路,甚至連成神只差100點的她,哪一個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的前方根本不是沒有路,甚至離獨立成神只差臨門一腳。
蘇明安想起了第八世界的名字。
第八世界名——神祭。1
神祭,而非祭神。
——祭的是神,而非人。
他好像明白其中的含義了。
當未來,茜伯爾完成第一百次佰神降臨,從9900推進到10000,獲得完全的信仰,她便能脫離異教徒的身份,成為一名神明。
輪回終止,她會逐步改變穹地的信仰——最后,徹底破除迷信。
她將以自身為祭,“殺死”自己化作的神明,打破愚昧無知的信仰,讓穹地變成與外界一致的世界。
或許,這會經過漫長的時間。
不過沒關系,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她找到了那一個最好的明天。
神祭。
她是被祭的那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