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喬瓦尼預料的那樣,中部段的城墻遭受的攻勢最為猛烈。
因為地處萊克斯河谷地區,這里的城墻較為低矮,且因為連日奧斯曼士兵的猛烈進攻,壕溝被填平,第一道矮墻被轟塌,想登上城頭比其余地方簡單得多。
所幸,中部段城墻是最先發現敵人的,且皇帝第一時間調派了怯薛軍來協防,此時戰斗的天平雖然已向敵方傾斜,但守軍并未被打散,而是十分頑強地組成了一個個戰斗小組,攔在狹窄的通道里,阻擊敵人。
而且隨著時間推移,第二道,第三道城墻上的塔樓也開始對前方的戰局進行支援,奧斯曼人也占據了幾座塔樓,本想借此居高臨下對自己人進行遠程支援,但剛冒頭不久,就被第二道城墻上布置的怯薛軍射殺。
這些堪稱是此時代,人類世界最優秀的具裝弓騎,游牧最后余暉的怯薛軍,盡數是洛薩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只聽弓箭噼啪撞在甲片上的聲音不絕于耳,黑夜雨幕當中,竟也能保持大半弓箭命中。
此時,皇帝圣十字板甲外套的紫袍,已經被鮮血和雨水浸透,腳下的尸骸堆成小山。
原本圍攻他的敵人擠滿了整片城墻,無數耶尼切里前赴后繼沖向那桿御旗,想要將其折斷,但等到此處城墻上的耶尼切里快被清空之時,皇帝依舊巍然站立。
哪怕是這些耶尼切里都已服用了禁藥,看到這一幕也不禁心中膽寒,一時間,這些以悍不畏死著稱的勇士,舉著盾牌竟不敢再靠近那身影一步。
「繼續前進!」
「后退者死!」
易卜拉欣帕夏怒吼著,他曾是主張跟歐洲諸國和平的大維齊爾坎達利·哈利勒的心腹,但現在,朝堂上新君繼位以后,大維齊爾的派系,已經成了一艘隨時有可能傾覆的破船。
若想及時跳船,他必須要向新君證明自己的忠誠。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帶回失敗的消息,會遭到怎樣的處置。
而耶尼切里也不愧是此時世上一等一的強軍,再加上服食了禁藥,很快便重新組織起了新一輪的攻勢。
威尼斯的持弩民兵,居高臨下攢射敵人,弩箭命中他們的頭盔,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時不時有人被射中要害,倒地被同伴們踩在腳下。
但更多的耶尼切里,哪怕身上被扎成了刺猬,甚至是手臂被砍斷,眼睛被射瞎,仍舊狂呼酣戰,不曾后退一步,簡直就像地獄中的魔鬼。
如果不是皇帝的御旗,正如他曾經承諾的那樣,從未動搖過一步,第一道城墻恐怕早就已經被奧斯曼人奪下了。
「保護陛下!」
洛薩身邊終于有一隊威尼斯雇傭兵支援了過來,戰斗到此時,他身邊的親衛幾乎已經死絕了。
這支威尼斯雇傭軍,剛組成陣勢,便感覺奧斯曼人的攻勢如同潮水般拍在盾墻之上,一個個擎著盾牌的手臂都顫抖了起來,他們心中不禁駭然,對這位能在如此攻勢之中,存活到現在,甚至未曾后退一步的希臘皇帝,不禁生出了一種極度的敬畏之情。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難道,他真有神眷在身?
突然,盾陣之前,一眾耶尼切里讓開了通路,一員足有兩米多高,戴著頂尖刺頭盔的耶尼切里,扛著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巨大戰錘,大步走出。
只見他掄圓了手中的錘子,以石破天驚之勢狠狠砸在盾墻之上。
那擎著盾牌的威尼斯士兵,竟一下被砸飛了出去,他手中的盾牌四分五裂,持盾的手臂更是咔嚓一聲打了個對折,露出森白骨茬,口鼻中俱噴出鮮血來,倒地身亡。
在奧斯曼人興奮的歡呼聲中,那巨人耶尼切里大笑著再度掄起戰錘 耶尼切里雖然也被譯作禁衛軍,但實際上在馬哈木二世的麾下,還有一支真正意義上的禁衛軍,那才是他最信賴的班底,而非從父親穆拉德二世手中繼承而來的。
對于這支心腹力量,馬哈木二世自然也是不惜投入,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曾飲用過各種魔藥,具備非同尋常的巨力。
這名手持雙手戰錘的巨人耶尼切里,顯然就是其中一員。
「陛下,我們要不還是撤吧。」
傭兵們叫苦不迭,他們說是雇傭軍,實際上都是自愿前來參戰的十字軍,戰斗力比起普通的希臘民兵自然要強過一籌,但哪能跟這等強敵正面相抗。
「不行,我說過,不會后退一步。」
皇帝推開身邊的威尼斯傭兵,雙手持劍,從盾陣的空缺當中邁步沖出,也不見什么動作,方才還大顯神威,仿佛巨人一般揮舞錘子的耶尼切里,身體便突然一僵。
戴著鐵盔的頭顱咕嚕嚕滾落,發出叮當聲響,那失去了頭顱的頸腔,滾燙的熱血噴得到處都是。
奧斯曼人的笑聲,像是被扼住喉嚨的火雞,戛然而止。
只是戰局不會因一人而改變。
敵人的數目與守城方近乎持平,但敵我精銳程度顯然有著不可逾越的巨大差距,即使守軍有地利優勢,在奧斯曼人不計損失的猛攻之下,依舊開始有大段城墻淪陷。
他和這些威尼斯人,儼然已成了大海中的孤帆。
「陛下,再不后撤,我們就要被徹底包圍了。」
威尼斯人看著這位廝殺至此,持劍的手臂依舊穩健的皇帝,根本猜不透他金色鐵面之下究竟是什么想法。
「你們撤吧。」
皇帝輕嘆了一口氣,面具盔下,一雙眸子亮起了金輝,龍血在體內奔騰流淌。
事已至此,要想保證第一道城墻不淪陷,底牌已經藏不住了。
他能感受到奧斯曼人還藏著強者沒出手,他們戒備的目標,顯然是此前曾大放異彩的薇薇安娜,只要薇薇安娜不出手,他們便不會出手。
他本以為敵人會派來個體戰力強大的刺客,對他進行斬首戰術,屆時再以射龍弩將其射殺,恰到好處地將底牌漏給馬哈木二世,好安他的心。
但馬哈木二世的布置,顯然比他想象的更冷酷。
放眼整個歐洲都算得上一等一的強軍的耶尼切里,完全是不計成本地填入到血肉磨盤當中,真正的強者眼看著這些精銳損耗,硬是作壁上觀。
事已至此,他總不能拿用來對付單體敵人的射龍弩,來對付這些耶尼切里吧?
「陛下快看!」
一名威尼斯士兵突然大喊道。
只見遠處城墻之上的敵人突然起了一陣騷動,金色的輝光閃過,一群沐浴在圣輝當中,口中吟唱著贊歌的騎士,宛如虎入狼群般殺來。
「哈利路亞!」
「以父之名!」
他們打的旗幟,是洛薩很熟悉的黑底白色十字架。
只是穿著跟傳統的醫院騎士不同,有過半穿的不是黑底白十字,而是印有白色十字架的紅色戰袍。
每一名騎士,身上都縈繞著圣潔的光輝,這些從圣地顛沛流離,先后撤往阿卡,塞浦路斯,直至羅德島的騎士,代表了天主教世界最強大的武裝集團,在這關鍵時刻,宛如神兵天降,加入到了戰場當中。
他們吟唱著對自身具有增益效果的祝福,憑借附魔的甲衣,尋常的攻擊,根本無法傷害他們分毫,最前方的騎士頂著盾牌,一路宛如壓路機般沖撞著,將陣型散亂的敵人撞翻,撞飛到一旁。
身后的騎士,侍從們隨后掩殺,一時間,兇悍無匹的耶尼切里,
竟被他們宛如秋風掃落葉肅清。
「是羅德島的圣約翰騎士團!」
威尼斯人絕望的眼神中,綻放出無限的光彩。
耶尼切里再強,在這慘烈的攻城戰中,也早已疲憊不堪。
此時眼看著就要拿下城墻之時,不料敵人竟又出現了這樣一支精銳的生力軍,隨著禁藥藥力的消退與后遺癥的到來,他們的士氣也不禁動搖了起來。
洛薩顯然也能看出來敵人已是強弩之末,他毫不猶豫下達了命令:「吹響反擊的號角,告訴這些異教徒,君士坦丁堡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能走的。」
隨著號角聲響起,原本已逐漸撤往第二道城墻的守軍,疲憊不堪的身體中,再度迸發出一股力氣來,伙同南北兩端城墻支援來的士兵,一同向敵人發起了反攻。
反觀對面,任憑易卜拉欣帕夏再怎樣憤怒,他們在城墻上的落腳點,依舊被迅速擠壓,收復。
當雨過天晴,天邊泛起魚肚白時。
城頭殘留的敵軍,已大部分被肅清了,只余下零星幾座塔樓里,敵人仍在負隅頑抗。
援軍的領袖,一個抱著頭盔,渾身浴血的金發男子,大步向洛薩走來。
兩人并未搭話,只是互相打量著對方。
雷蒙德看向那位渾身浴血的皇帝,對方的氣勢很足,身軀里像是藏著一個巨人的氣魄,令人望去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聯系到來時聽聞的這位皇帝的戰績,他不僅感嘆,這位君士坦丁十一世,跟他印象中的希臘皇帝,差別還真是大。
或許在他的率領下,這次真能擊敗不可一世的奧斯曼人。
雷蒙德率先開口道:「陛下,圣約翰醫院騎士團分團長,雷蒙德·德·拉馬什,奉教宗陛下與大團長之命,率分團五百余人前來支援。」
洛薩有些感慨:「沒想到邦帕爾大團長還是派你們來了。」
他沒料到自己一封信,居然還真請來了歷史上原本沒有的援軍。
「過程確實不容易。」
雷蒙德一語雙關道。
事實上,在邦帕爾大團長要他帶領一支分隊前往君士坦丁堡時,不僅騎士團內部會議上反對者眾多,就連他自己也是猶豫再三。
畢竟醫院騎士團一路顛沛,力量比起全盛時期已大為萎靡,又剛經歷了跟馬穆魯克艦隊的大戰,家底實在算不上富裕。
而且,此時的愛琴海已經成了奧斯曼人的天下,即便是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的商船,都要乖乖停下接受檢查,想從這樣的封鎖當中闖進金角灣去可不是件容易事。
興許援軍還沒抵達,就跟著艦船一同被奧斯曼人送下海了。
亦或許,等他們趕到之時,君士坦丁堡上已經揚起了新月旗了。
「但你們最終還是來了,這是上帝的意志。」
聯想到被奧斯曼艦隊追擊時,突然一陣海風幫他們擺脫了敵人,在這暴風雨夜,奇跡般跟羅馬艦隊接上了頭,并且安然駛入了金角灣內,雷蒙德不禁肅然起敬。
他在胸前鄭重畫了個十字:「是上帝的意志,要我們在戰斗最關鍵之時,趕到了戰場;是上帝的意志,賜予了君士坦丁堡一位勇猛無雙的皇帝。」
皇帝慨然一笑。
他看向迎著熹微晨光,渾身浴血,滿臉疲憊的守城軍兵們,健步攀上城墻,舉起那桿雙頭鷹的旗幟,發出了一聲酣暢淋漓的吶喊聲:
「羅馬萬歲!」
「羅馬萬歲,皇帝萬歲!」
不僅是希臘人舉起手臂,振臂高呼,威尼斯人,熱那亞人,除了那些剛抵達君士坦丁堡的騎士團成員,幾乎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
其實無論是租 界里的威尼斯人,還是僅一條海峽之隔,位于金角灣對岸的加拉塔的熱那亞人,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清楚,自己已成了母邦的棄子。
有能力的人要么跑了,要么就是堅信即便在奧斯曼人統治下,他們仍舊能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事實證明,共和國庇護不了他們。
但羅馬能。
他們的皇帝能。
「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