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想象中的戰爭是什么樣的?
天兵所至,敵人盡數被屠殺殆盡,也先小兒跪在自己面前,發誓此生再不敢犯邊,做好“敬順王”的本分。
或者干脆便是如成祖爺當初后三次北征一樣,敵人還沒碰到自己,就望風而逃,一路拋牛棄羊,落得個部眾離散,四分五裂的下場。
可惜,他不是明成祖,明軍也不再是當年那支無敵之師了。
一隊韃靼鐵騎踐踏在潰軍當中,肆意屠殺著,那些如草原狼一般的獵犬,更是兇惡非常,一口啃下去,能咬穿人的小腿骨。
更多的韃騎則是游曳在潰軍兩旁,仿佛驅趕羊群的牧人,驅使潰軍反沖明軍營地。
馬哈爾部的酋長,面帶冷笑,明軍擅長打呆仗,結硬寨,但眼下這種局勢,無論你們在營盤里立了多少拒馬陷阱,讓這些潰軍一沖,也不剩什么了吧?
“跟著南朝潰軍沖,殺光這些南人!”
一員韃將大吼著下令,率領親軍壓上。
包括也先在內,許多從南邊被驅趕過來的韃靼人,仍視明廷為割據政權,自視為北朝,終日想著南歸,重新回到那花花世界當中,而不是在北地草原上受這苦寒之苦。
然而這員韃將沖進營地里才發現,潰軍正如流水般向兩邊散開,不是他們仍保有理智,而是前方竟是一座用車壘,壕溝組成的營中之營。
那壕溝受限于物資不足,雖然沒插木楔子,鐵蒺藜之類的陷阱,但也是極高極深,難以逾越,他們也只得跟著潰軍向這片“營中之營”的兩邊沖去。
可是跑了一陣,被那營壘上的明軍一頓攢射,死傷慘重,便只得匆匆退出。
英國公張輔以古稀高齡,佩戴寶劍,站在一輛武剛車上,大呵道:“放銃!”
令旗揮動,百火齊發,頓時射倒十余韃騎。
“放火矢射他們!”
韃將怒吼著,他們將箭矢點燃射出,由于不是特制的火矢,飛到半空中便已熄滅,但箭鏃燒得通紅,上面纏繞的布帛也有余燼,落在明軍營帳上不多時便燃起熊熊大火。
但明軍人數眾多,很快就用沙土撲滅了幾處大火,零星幾處小火根本無傷大雅,沒法形成燎原之勢。
“發炮!”
有箭矢襲來,張輔仍舊巋然不動,站在原地觀察戰局,身邊立刻有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出手,打落箭矢。
明軍推出一門門小型銅炮,將炮彈和火藥填充進炮膛,又點燃尾端引火線發射。
這種銅臼炮填充的是鐵砂,飛到半空中落下仿佛雨點一般,那韃騎,獵犬被其命中,頓時變成篩子,慘叫聲駭得一眾韃騎肝膽欲裂,連連后退。
此外還有數門元末時期便有,只是改良小型化的銅臼炮,猶如拋石機一樣射出鐵球。
一顆鐵球直接洞穿了一員韃將的馬腹,扯出一大片臟器,整匹戰馬驟然缺失了一塊拼圖,轟然砸進了壕溝里,上面的韃將腦袋朝下砸落,很快就沒了聲息。
神機營再發數輪火槍,殺敵數百,那馬哈爾部的酋長見短時間根本無法拿下明軍營壘,撤下親兵,大吼著催促那些從下面征召來的部落民上來吃鉛子兒。
張輔面沉如水,他是靖難老臣,曾領軍打下安南,隨朱棣數次北征韃靼,雖說如今年老力衰,但也絕對是一員名將,他很清楚戰局已危。
神機營仍能動用火藥數目有限,箭矢也是如此,韃賊若是魯莽硬攻,還能拼個兩敗俱傷,給陛下尋找一個突圍良機,但現在看來,韃賊根本不上當。
這些草原部落民,女真仆從軍,根本就是消耗品。
他握緊了手中佩劍,低聲呢喃道:“悔不當初在殿上,便拔劍殺了那奸宦。”
他四朝元老,連姻帝室,與國休戚,眼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傾國之禍發生,一時間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此戰若敗,京中諸臣,怕是要商議南遷了吧。
南遷,南遷...
歷朝歷代,南遷之后的朝廷,可還有打回來的實例?
“公爺,公爺快看!”
他身邊的親衛,這時突然驚呼道。
中軍大營深處,居高望遠的王振也面露驚喜之色:“陛,陛下快看!”
“瓦剌后軍亂了,本軍也在調動,肯定是援軍來了!”
朱祁鎮心中一喜,但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樊將軍,你觀瓦剌人動向,可是有援軍來了?”
“應是如此。”
樊忠的聲音有些低沉,雖說很不愿意替王振說話,但王振的判斷確實沒錯,瓦剌人的兵馬調動,應該是在阻擊己方援軍無疑。
樊忠的判斷,使朱祁鎮松了一口氣。
“好,好,好!”
朱祁鎮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無論什么都無法形容他內心的激動,
“洛薩,這個洛薩沒有辜負朕的器重,記他一功,將那什么哈國列入我大明朝永世不征之國,朕要給他賞賜,大大的賞賜,封他做國公!讓他尚帝姬!”
朱祁鎮說起話來,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樊忠低下腦袋,心道這哈國據說離得要比帖木兒國更遠,位于泰西之地,要征也得夠得著啊,除非這哈國舉國上下都是金山銀海,否則滿朝文武怎可能答應你去征一個這么遠的國。
山坡上,看著漫山遍野黑壓壓的韃軍,還有下方那些丟盔棄甲,拼命向一旁小山上逃竄的明軍,洛薩輕嘆了一口氣:
“距離朱棣北征韃靼,才過去了二十年吧?”
洛薩回過頭來看向身邊的夜不收小旗。
夜不收小旗也不敢計較洛薩話語中的不敬,低聲應道:“有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天下無敵的明軍就成這副模樣了。
其中有斷糧斷水,后勤不足的緣故,但洛薩還是覺得明軍這仗打得太爛了。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
洛薩感慨了句,回頭看向自己的追隨者們,他們身上染血,氣喘不已,兵貴神速,洛薩這一路有了韃靼馬匹補充,幾乎是不恤馬力趕來的。
他沒說什么,只是默默舉起自己手中的金色騎槍。
身后的騎兵們,紛紛隨之動作,舉槍如林。
鳶旗,方旗,像是一只只飛起的鳥兒。
雖敵眾我寡,但洛薩麾下的士兵們,從不問敵軍有多少,只問敵軍在何方。
“駕!”
他輕夾馬腹。
好似郊游踏青般領軍從山坡上緩緩跑動起來。
飛揚的雙頭鷹和十字軍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
瓦剌中軍。
“是那些色目雜胡?孛羅呢?他的部眾呢?”
“被打散了,孛羅殿下戰死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也先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他知道能全殲阿剌知院部的敵人不可小覷,但那可是孛羅,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瓦剌部甚至是草原上公認的第一勇士啊。
信使面露懼色:“他們施了邪法,召來了一頭魔怪...”
“讓伯顏圖薩滿過來!”
薩滿祭司很快就來到了也先的身邊,跟常人想象中的那種戴著人骨項鏈,仿佛老掉牙的薩滿祭司不同,他一襲白袍,乘白馬,頭上戴著雄鷹羽飾,臉上帶著高原紅,看著還有幾分英氣。
韃靼人既信佛,也信薩滿,這種幾乎所有游牧民族都共同擁有的原始信仰,生命力極其頑強,薩滿教依舊在元廷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來人是一個闖過九道關的薩滿祭司,實力非同小可。
也先詢問道:“大師,你不是曾經說過,孛羅身上有蛟龍護體嗎?怎么會被敵人殺死?”
“臣只說過孛羅身上有妖蛟護體,未曾說是蛟龍。”
薩滿搖頭。
“此二者有何區別?”
“太師就當這妖蛟實力不濟吧。”
“這色目雜胡連妖蛟都能殺死,可有辦法對付?”
“臣已算到來者為何物,賴長生天之贊力,滅之不難。”
伯顏圖薩滿微微點頭。
眼下,薩滿教跟佛教斗得厲害,都在爭搶草原上這些信眾,佛教還好,好歹有高原那塊基本盤,他們若是再退,真就要消失在歷史長河當中了。
畢竟那些西方仍存的汗國,都已改信綠宗,想跟他們競爭實在太難了。
所以,必須要展現出自己的價值。
薩滿神教不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教派,而是一種泛神信仰下的原始宗教,比方說,許多游牧民族都視蒼天為至高神,但他們對蒼天的稱呼不一而足,所以在許多文獻中就都翻譯成了“長生天”,仿佛早期突厥人,匈奴人,庫曼人這些,明明相隔甚遠,都跟韃靼人是一個信仰一般。
實際上各地游牧部落或許都信長生天,但祭祀方法,傳說都各不相同。
也先微微頷首:“伯顏圖大師,接下來,我會派伯顏帖木兒親領五千精銳保護你的安全,務必要將這些謀害吾弟的色目雜胡統統殺盡。”
伯顏圖不置可否,默默看了一眼另一邊,戴著人骨項鏈的紅袍喇嘛。
“桑杰大師可與伯顏圖大師同往,我也想瞧瞧,兩宗法力到底孰高孰低。”
存在感一直很低的紅袍喇嘛睜眼,遠眺了一眼遠處,只覺那山坡上沖下來的,根本不是一員戴金面具的將軍,而是一頭兇惡無比的龐然黑龍,不禁面露苦色。
“貧僧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