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臨很難想象這座死寂的墳墓里竟然還有一間佛寺,或許是因為太清和太華早年都是在寺廟里長大的孤兒,他們的傳承里才有著濃郁的佛教元素。他沉默的穿過霧氣,慈悲的佛光愈發的明亮起來,像是步入了另一個世界。
極樂凈土,亦或是往生的彼岸。
他時刻保持著警惕,抬手探入到虛空里,麒麟之楔被一寸寸抽出來,劍柄宛若地獄的十字架,長約七尺的漆黑劍身泛著詭異深邃的紋路,流淌著虛幻的火。
無色之玉隱約泛著光輝。
當他走出濃霧的時候,神情就變得迷茫了起來。
因為他聽到了孩子們的嬉鬧聲。
佛光籠罩的禪院里有九座石塔,中央是一座金色的銀杏樹。
衣著復古的小孩從他的面前嬉笑著跑過去,袖口還沾滿了泥巴,小臉也都臟兮兮的,肉乎乎的小手上遍布灰塵,不知道在哪打過滾。
銀杏樹的落葉像是厚重的積雪,踩在腳下發出簌簌的聲響。
頭頂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昏黃的暮光。
暮光籠罩著寺廟,廟里燃燒著蠟燭組成了光之海,光明里有佝僂的背影。
“孩子,到這里來。”
那個佝僂的老人參拜著佛像,輕聲說道。
即便是早有預料,顧見臨還是感覺到了窒息。
因為眼前這個老人,就是太清!
“你在叫誰孩子?”
顧見臨凝視著他的背影,面無表情說道。
“人類都是我們的孩子。”
老人輕聲回答:“更何況,你還是秩序的傳承者。”
顧見臨莫名的抵觸,皺眉說道:“這一代秩序的傳承者不是我。”
老人背對著他,依舊跪坐在地上,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唐家的后人吧,那個女孩的天賦很不錯,像極了我妻子年輕時的樣子,未來的成就不會低于我們。更何況在我們那代人眼里,是你還是她都沒區別,夫妻不分家。”
他頓了頓:“除非你們變得像我們這樣。”
顧見臨吃了一驚。
眼前這個老人明明已經死了,卻似乎對現世的事情一清二楚。
老人溫和笑道:“別驚訝,這些年有不少人都來我墓前念叨過。我那位妻子縱然強大,卻是真的孤家寡人,二百多年來始終都沒人能跟她多說幾句話。好在你出現了,可惜還是出現的太晚了…要是早幾年,一切都會不一樣。”
顧見臨凝視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頓:“你真的死了么?”
老人嗯了一聲:“是啊,只不過燭照律法和幽熒律法都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修行至高律法的升華者,抵達了一定的境界以后,尸體就會發生詭異的變化,近乎于神明一般的不死不滅,意識也會高度活躍。
“因此這些年來,你的意識一直都在活躍。”
顧見臨一字一頓:“白金他們之所以會叛變,也是因為你。”
面對質問,老人坦然回答道:“最初并非如此,畢竟當年誰都不知道,至高律法修行到最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二百年前我被埋葬在這里的時候,意識還是混沌的狀態,有點像是小時候發高燒,能聽到有人說話,但無法回答。”
“那種感覺很可怕,就像是你被困在了無盡的黑暗里,絕望的最深處只有你自己,你無論怎么呼喚別人都聽不到,如同死亡一般。”
他頓了頓:“你清楚的知道你還活著,卻只能被困在黑暗里。”
顧見臨陷入了沉默,他當然能夠體會到這種感覺,方才他通過古神族的權柄窺見了命運的一角時,他就曾感受過這種窒息般的絕望。
老人侃侃而談:“若干年后,我的意識變得愈發清醒,才能夠發出聲音。我嘗試著呼喚我的學生們,祈求他們把我從這個地獄里解放出來。說來也可笑,世人都覺得白金蠢,其實他倒是還挺聰明,最初也不肯相信我就是他的老師。”
顧見臨冷漠說道:“后來他還是信了。”
“嗯,在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只可惜,想要讓黃金和白銀也信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直到我讓人從姜家老鬼那里,找到了那盤錄像帶。”
老人啞然失笑:“我被我妻子親手殺死的錄像帶。”
“你的人?”
顧見臨冷冷質問道:“那個藏頭露尾的所羅門?”
老人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可你剛剛還說,你連自己的學生都說服不了。”
顧見臨捕捉到了邏輯上的漏洞:“你又怎么能說服他?”
這個時候他隱約猜到了,所羅門的真實身份或許不是黃金和白銀。
老人呵了一聲:“我不需要說服他,因為他也是燭照的信徒。所羅門是在我以后,最接近燭照大神的人。誠然,太華擁有無上的偉力,可以代替她的孩子們承受詛咒。但如果你是主動接近燭照大神,她的庇護也就無效了。”
他強調道:“這是規則。”
顧見臨依舊覺得不對勁:“以師祖母的能力,為什么沒有發現?”
“太華跟我斗了大半輩子,自然會小心翼翼提防著我,哪怕我死了。為了以防萬一,她把我埋葬在這里,以便時時刻刻盯著我。可惜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在遠古時代的地球,曾經發生過一場詭異的儀式。”
老人搖頭說道:“那場儀式結束以后,燭照大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顧見臨不解其意。
“燭照神樹擁有了隱匿的力量,亦或者說是認知修正。”
老人耐心解釋道:“你師兄的耶夢加得之瞳,恰恰就是來自于此。這不是幻術,而是基于世界的修改。窮奇尊者就是用這種力量,讓自己消失的。”
顧見臨如夢初醒,驟然反應過來:“窮奇尊者的古神語!”
老人的語氣里透著欣慰,頷首道:“是的,燭照神樹也有了隱匿的特性,因此祂即便是如此巨大,在過去的億萬年間也很難被找到。而我是燭照信徒,自然而然也擁有了近似的能力。正因如此,太華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原來是這樣。
顧見臨這才明白總會長為什么要留著這個老人的尸體。
包括她自己的尸體,也不愿意交給白澤氏族。
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當然,我跟赤的情況不一樣。”
老人笑道:“幽熒之蓮的詛咒,早在億萬年前就已經被解決了,因此古神族才能擁有原始的姿態,甚至是解放古神語。祂們能夠吞吐古神之息,也能長生不死,睥睨世間。你或許不知道,在幽熒之蓮的詛咒的被解決之前,神明和人類是幾乎是沒有區別的。祂們有著巨大的力量,卻因為詛咒而不得解脫。”
仿佛無聲之處起驚雷。
顧見臨腦海里混沌被一道雷霆劈開,迷霧里的脈絡終于清晰起來,曾經那些不得解的謎團頓時有了答案,靈感如泉涌般冒了出來。
此前他一直在好奇,古神族的詛咒究竟是什么。
燭照和幽熒又給這個種族帶來了怎樣的災難。
現在他明白了。
文明是需要進步的,古神族在億萬年前誕生之初,也不是如今的樣子!
“傳承途徑,也不是最先在地球上出現的。”
老人淡淡說道:“早在古神族誕生之初,它就已經存在了。”
顧見臨聽到這里并不怎么意外,一切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了兩位原初,麒麟仙宮里留下的古老遺跡也都證明,古神族也有著原始的蒙昧時代。
古神族也需要生活,有群聚的部落和宗教的信仰,祂們有著狩獵或者進食用的工具,也有著宮殿般棲息的場所,還有著燦爛的文明成果。
古神種就是祂們圈養的牲畜,稀奇古怪的超凡材料是祂們種植的農作物。
祂們也曾仰望星空制定歷法,探索宇宙的規律和奧秘,將其命名為煉金術。
祂們也曾像人類一樣…尋求進化!
“古神族是備受詛咒的種族,直到一位至尊的誕生,終結了這一切。”
老人感慨說道:“麒麟尊者…不是你,而是你之前的那位。”
顧見臨沉默片刻,平靜問道:“祂做了什么?”
老人略微思索,得出結論:“可能是要殺死兩位原初。”
愛不是無緣無故的,恨也不會沒有指向。
唯有燭照和幽熒,才能讓那位黑色的至尊如此憎恨。
“如果你想問,麒麟尊者為何如此憎恨兩位原初,那么我無法回答你。這或許跟麒麟尊者的誕生有關,你只有在真正見到祂的時候,才能找到答案。”
老人也平靜說道:“包括祂為何會選擇你。”
顧見臨眼瞳微縮,忽然問道:“祂還活著?”
老人笑道:“我活著嗎?”
顧見臨一愣。
“古神族是擁有無限可能的種族,你或許能在未來見到祂,也可能回到過去見到祂。如果祂想見你的話,總歸是有辦法的。”
老人的笑聲忽然變得詭異了起來:“你可知道,麒麟為何會跟朱雀和燭龍反目?當年古之至尊們聯手殺死了幽熒大神,也可以說是祂們的母神。至尊之間同病相憐,本是宇宙里唯一的血親,為何到了地球卻反目成仇呢?”
“我剛才跟你提到過,地球上曾經發生了一場神秘的儀式。”
他嘆息道:“正是那場儀式,改變了燭龍尊者和朱雀尊者的看法。”
顧見臨本能握緊麒麟之楔,隱約想到了一種驚悚的可能。
“成教授或許告訴過你,你也可以成為原初。”
老人的背影在燭光里忽明忽滅,輕聲說道:“那場神秘的儀式,恰恰就是窮奇尊者為了篡奪原初而準備的。可惜的是,窮奇尊者失敗了。反倒是尚未真正蘇醒的燭照大神,徹底鎮壓了那位至尊的軀體,利用了祂的權柄。”
顧見臨幽幽說道:“燭龍和朱雀,也意識到了那場儀式里發生了什么,因此祂們才有了不同的想法,想要繼續…窮奇尊者的儀式!”
難怪,麒麟是絕不會把第三法的秘密泄露出去的,燭龍和朱雀卻偏偏也能夠修行這種秘術,原來祂們是從窮奇的遺產里,整理出的蛛絲馬跡。
老人默認了。
“那場儀式發生在哪里?”
顧見臨抬起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岡仁波齊。”
老人淡淡回答道。
顧見臨深吸一口氣,低聲呢喃道:“因此,麒麟才會跟燭龍和朱雀反目。從某種意義上,白澤和玄冥才是麒麟的盟友,而祂們都已經…”
“白澤尊者曾被燭龍尊者逼得陷入沉睡,玄冥尊者被朱雀尊者所封印。”
老人幽幽說道:“唯有麒麟尊者還在現世,可惜卻獨木難支。兩千多年前,麒麟尊者被鎮殺在滄海之上,宣告著燭照一系的至尊們統治了世界。燭龍和朱雀,分別開始了第三法的實驗。如今看來,朱雀笑到了最后。”
這個老家伙語不驚人死不休,淡漠說道:“有人曾在你之前見過我一面,也從我這里得到了答案。她的狀態相當不好,已經快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顧見臨悚然而驚,轉身望向影子背著的那個女人。
太清指的肯定不是這個神侍,而是她的主尊。
云雀!
“云雀提前來過這里?”
顧見臨失聲開口,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那個壞女人。
當初在實驗室里被偷襲,還是她也只是比自己提前那么一步而已。
沒想到云雀是探索了整個墳墓以后才折返回來的。
“你說她分不清自己是誰,到底是什么意思?”
顧見臨冷聲質問道:“回答我。”
最后的三個字沒有任何溫度,卻像是怪物的咆哮般恐怖。
燭光搖曳欲滅,佛寺震動起來。
老人似笑非笑說道:“你很在意她?”
顧見臨沒有說話。
“有沒有人曾經告訴過你,在你側寫別人的時候,也要學會掩飾自己。”
老人淡淡說道:“你是我的徒孫,我當然研究過你。對你這樣生性寡淡的人而言,如果真的喜歡上什么人,那就太明顯了。”
顧見臨回避了這個問題,冷冷地盯著他。
“云雀的記憶和情感都出現了紊亂,用現在的話說大概就是…精分了。這次她來見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確認一下,朱雀尊者對于燭照神樹的侵蝕到了怎樣的地步。當然,她還想找到絕地反擊,阻止朱雀的方法。”
老人失笑道:“哪怕我知道,又怎么可能告訴她呢?”
顧見臨雙手撐著麒麟之楔,仔細打量著燭光里的佝僂背影,忽然問道:“師祖,你現在到底是燭照的信徒,還是…朱雀的信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