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三兩下吃完飯,又給自己倒了杯茶灌進去,這才慢悠悠的開口說道。
“孤這么跟你說吧,不是孤不明白你說的那番道理,而是孤不想那么做!”
“為何?”
屋內的高明和屋外的老朱同樣問出這句話,只不過一個是問出口,一個是在心里默默的問。
“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盛世繁華,至于這個盛世是由我締造,還是由別人締造反而不重要。”
“如果非要將這份榮譽歸功于一人,那我希望這份榮譽歸于皇爺爺!”
“皇爺爺這輩子不容易,有大功于華夏,卻沒有獲得應有的尊敬。無論民間還是百官,都暗地里罵他是朱屠戶…”
“因此,我想讓皇爺爺自己改正錯誤,從而獲得盛世締造者的名譽。”
“這…”
高明聽到朱允熥的回答愕然良久,最后恭敬的起身,有如朝圣一般的朝著朱允熥躬身一禮。
“殿下高風亮節,仁孝無雙,微臣欽佩之至!”
“相比起殿下的淳淳之心,倒是微臣的見識顯得過于淺薄了…”
朱允熥非常開心的接受了高明的吹捧,然后投桃報李的夸了對方一句。
“你也不錯!”
“六十好幾的人了,還能陪著孤天天熬夜加班,足以當萬世楷模!”
高明聞言尷尬的笑了笑,心道像誰愿意陪你似的,還不是自家那兒子不爭氣,始終不能給他生出孫子讓他玩耍…
“殿下既然提議改進宗室襲爵制度,可有詳細的章程?”
“有點思路,但沒形成最終決議,正想找高師傅商議一下。”
“孤的想法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宗室襲爵制度大體上遵照皇爺爺設定的制度執行,只是在細微處做一些更改。”
“比如說出了五服的宗室,就不再享受襲爵制度,只作為宗室進行錄名統計,但不在享受任何爵位俸祿。”
高明雖然不知道老朱的態度,但也覺得這種處理方式不妥。
“殿下,此舉恐怕陛下不喜!”
朱允熥聞言滿臉郁悶的道。
“可不嘛!”
“今天差點把我捆起來打,幸虧我跑得快,要不然現在都被那糟老頭給打死了!”
高明聞言自動忽略了朱允熥的“大不敬”。
“殿下打算如何授人以漁?”
“建立宗室學校,給他們一個讀書上進的機會,將他們培養成有用之才。”
高明是非常重視教育的,聽到朱允熥這樣說,不由滿意的點點頭。
“如此甚好!”
“到時候殿下興辦的多所大學,也可以給與宗室子弟一些優待。”
“嗯!”
“孤還打算以皇爺爺的名義建立一套獎學金制度,只要宗室子弟能以及格的分數完成學業,就給他們發錢…”
“相對來說,孤寧愿用獎學金的形式補貼宗室,也不愿意用爵位的方式發錢。”
“因為前者需要宗室們自己努力,后者只會培養一批好吃懶做的白眼狼。”
高明也非常贊同朱允熥的觀點,或者說大明隨便拎出來一個官員,都不會反對朱允熥削減宗室開支。
如果有,那也是看在老朱的面子上,怕被老朱記恨而已。
“殿下打算何時向陛下進言?”
朱允熥聞言苦著臉道。
“等等吧,等那糟老頭氣消了再說。”
“我現在可不敢跟他見面了,生怕這老頭脾氣上來揍死我…”
高明聞言暗暗苦笑,忍不住腹誹,這又能怪的了誰,還不是你太囂張了?
老朱在門外聽了一會兒,聽到逆孫叫了自己兩次糟老頭,把他氣得后牙槽都快咬碎了。
要不是剛剛那逆孫說了幾句人話,讓他心里挺感動的,此時他早就沖進去爆踢他一頓了。
老朱又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見兩人開始討論別的事情,也就失了繼續偷聽的興趣,踱著步子優哉游哉的熘達出來。
此時天邊升起半片月亮,將周天星辰的光芒壓下去好多,老朱踏著皎潔的月光漫步在空曠的北宮,只感覺一陣荒涼和寂寥。
“此地怎會如此冷清?”
“皇爺,北宮殿宇不多,但占地卻極廣,一兩百個宮女太監扔里邊水花都不起一個。”
“那就在調過來幾百人!”
“這…”
“皇爺,您之前下旨禁止地方進貢太監,宮里的太監還不夠用呢,哪來多余的人往這邊派?”
“不夠?”
老朱聞言眉頭緊鎖,暗中思考如何解決太監不夠的問題。
大明的太監有三個來源,一個是接收北元皇宮遺產,一個是征討四方,平定叛亂時從俘虜中挑選。
后世大名鼎鼎的鄭和,就是大明平定云南叛亂時所俘虜的。
其實在這兩個之外還有一個途徑,那就是地方官員進貢。
只不過這事后來被老朱給禁了,并且嚴禁民間私自閹割。
“咱近些年確實太平和了,有好多年沒打仗了吧?”
秦德順一聽這話,就知道老皇帝又想“平亂”了。只是現在大明四海升平,哪來那么多亂讓他平?
“皇爺,其實奴婢倒是有個想法。”
“說來聽聽?”
“奴婢聽聞海外藩國很是恭敬,何不讓他們給大明進獻一些?”
老朱聞言點點頭道。
“這倒是個辦法,只是海外藩國之事一直是那逆孫負責,此時怕是很難繞過他。”
秦德順聞言微微一笑。
“此事好辦!”
“奴婢跟王德說一聲,讓王德將宮里缺人的事告訴皇太孫,以皇太孫的孝順,自然就替皇爺辦了。”
老朱聽聞后大喜,當即決定先從宮里調三百人過來,幫助大孫將北宮的場子給撐起來。
老朱在解決太監之事后并未直接離去,而是趁著月色好好地逛了一圈。
北宮建筑不多,但綠化做得不錯,哪怕是夜間風景也是很迷人的,再加上每隔三丈遠就有一桿路燈,燈火輝明下別有一番風味。
老朱走了沒多久,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嬉笑打鬧之聲。
“這么晚了,何人在前方喧嘩?”
秦德順是知道北宮的一舉一動的,畢竟北宮的太監都是他精挑細選派過來的,每天都有無數的小報告遞給他。
“許是太子妃她們正在玩球吧?”
“晚上也玩?”
“回皇爺,據說皇太孫修建了一座琉璃宮,專供人在里邊嬉笑玩樂。”
“荒唐!”
老朱陰沉著臉快步向前走,想看看大孫到底搞出個什么奢靡東西。
老朱在轉過一處花圃后,只覺得眼前一花,眼睛瞬間被前邊不遠處的一處亮堂堂的建筑給吸引了。
“這就是琉璃宮?”
秦德順也沒來過,只是聽手底下的太監談論過。
因此,看到眼前這座流光溢彩,色彩斑斕的宮殿,他也一時間拿不準。
“可能是吧?”
老朱望著眼前這座通體由透明琉璃打造的宮殿嘖嘖稱奇,他早就見過透明琉璃,不過都是小塊的,從未見過如此巨大,且數量如此繁多的琉璃。
這些琉璃每一塊都有三尺見方,用一個個木格子鑲嵌在一起,組成這座奢華無比的宮殿。
宮殿內外點綴著無數無火燈,將整座宮殿照耀得如同白晝。
其內有十幾個娉婷少女,穿著露胳膊露腿的衣服,恬不知恥的爭搶一個白球。一個個也不好好打,非得兩手扣在一起從下往上打,然后站在漁網邊上的人在使勁的往對面一扣…
老朱是非常自重身份的,一看里邊的女孩子穿的如此清涼,就絕了進去參觀的心思。
不管咋說,這也是大孫的后宮,自己這個當爺爺的還是要避避嫌。
“荒唐!”
“胡鬧!”
“簡直是豈有此理!”
“咱明天就讓郭惠妃過來,替那逆孫好好收拾下后宮!”
老朱撂下這句話就氣哼哼的走了,秦德順趕忙給一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故意走在最后邊,直至沒人注意他的時候,撒丫子朝著政務堂的方向跑。
秦德順一直是雙向間諜,一邊替老朱打探消息,一邊給朱允熥通風報信…
在老朱氣哼哼回宮的時候,地處南城的清涼寺方丈禪房,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見過方丈!”
“韓施主,貧僧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掛你的單,沒事不要找貧僧!”
韓清聞言微微一笑。
“明遠方丈,這話就見外了。”
“你我百年前是一家,咋能說不見就不見呢?”
白蓮教最先起源于佛家,是一種民間自發組成的結社,稱為白蓮社。
隨著白蓮教的發展,白蓮教的教義早就不滿足于佛家,又從民間巫術,以及道門吸取不少營養,這才縫合了一個新的宗教。
因此,不論佛門還是道門,都將白蓮教視為異端,不愿與之同流合污。
不過,清涼寺的方丈明遠明顯不同,他不僅沒有舉報韓清,反而允許韓清在寺內掛單。
這絕不是看在佛祖的面子,也跟無生老母沒有半文錢關系,只因為明遠在出家前曾是小明王坐下大將。
只不過他金盆洗手得早,早在大明建立之前就剃發出家了,并且成為遠近聞名的高僧。
但他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還是有人知曉的,比如說韓清。
“韓施主,貧僧不過是念在故人的情面上收留你,你以后切莫再說什么百年一家之類的話…”
“明遠大師,你我都是明白人,咱們就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
“你佛門覆滅在即,武宗滅佛之事即將重演,我就不信你真能坐得住?”
明遠聞言神色如常,沒有絲毫波動。
“貧僧不知韓施主這話是何意…”
韓清冷笑著看向明遠,眼神里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皇太孫已經拜張邋遢為師,并且跟張邋遢的女弟子結成道侶,婚禮當天宴請天下道門,你佛門可曾收到邀請?”
“我佛門講究清修,向來不理凡俗之事…”
韓清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道門還講究清靜無為呢,那些牛鼻子老道去送賀禮的時候,一個個也沒覺得打擾他們修行啊…”
明遠一聽這話直接無語,暗道這韓清是真會拿話擠兌人啊!
“韓施主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
“既然皇太孫不崇佛,為何佛門不另擇明主呢?”
“呃呃…”
明遠怎么也沒想到,韓清竟然說出這般石破天驚的話!
“韓施主,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當然知道!”
“皇太孫已然得罪天下士紳,朝堂官員也對他頗有不滿,現在又逼迫佛道兩教,讓爾等讓出多余的土地廟產,早就惹得天怒人怨了。”
“近期我又聽到一個消息,皇太孫開始對宗室下手了,打算削減宗室待遇。”
“此舉不僅會惹惱天下藩王,更會惹惱老皇帝。”
明遠聽到這話臉上終于不再保持澹定,而是露出大吃一驚之色。
“此言當真?”
韓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反問了一句。
“你覺得呢?”
明遠搖搖頭,一臉狐疑的道。
“貧僧覺得不可能!”
“皇太孫不似這般昏聵之人,豈會不知道此時得罪藩王,得罪陛下有什么后果?”
韓清聞言哈哈大笑道。
“他自然知道!”
“不過,他太過自信,太高估自己,太信任自己手里掌握的力量了!”
“他以為自己手握兵權,老皇帝就奈何不了他,這才肆無忌憚的提出削減宗室待遇的建議!”
“據我在宮中的眼線說,老皇帝差點被朱允熥氣得背過氣去。是被好幾個太醫一齊救治,這才勉強換回老皇帝一條命!”
明遠聽韓清說得有鼻子有眼,心下也不禁相信幾分。
“難道皇太孫真提了這個建議?”
“如此一來…”
明遠說到這兒就閉嘴了,不過腦子卻飛快的轉動起來。
道門用一套謊話,收了一個皇太孫當弟子,簡直羨慕死他們佛門了。
現在皇太孫對佛道兩教收稅,一邊對他們佛門重拳出擊,一邊對道門網開一面,早就引得佛門諸多大老不滿了。
只是他們一直苦于沒有機會,既沒有扶持新主的機會,又沒有接近皇太孫的機會。
畢竟,道門在占了先機之后,對他們佛門可是跟防賊似的防范著,生怕他們接近皇太孫,搶了他們道門的恩寵。
現在道門借著皇太孫的寵信,大肆興建道觀,聚斂香火,眼看著就要將他們佛門逼到絕境了。
若是此時老皇帝真的跟皇太孫生出嫌隙,那對于他們佛門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韓清看著明遠幾經變換的臉色,不由笑吟吟的說道。
“明遠大師!”
“我聽聞老皇帝之所以決心立朱允熥為皇太孫,就是信了張邋遢的話,說他有長壽之相,乃是千古難得一見之圣君明主…”
“想來你們佛門也不缺這種把戲吧?”
明遠聞言雙手合十,一臉慈悲之色的說道。
“阿彌陀佛!”
“貧僧昨夜蒙佛祖點化,言洪武大帝乃是其在世間顯化,只待功德圓滿即可飛升極樂…”